作者:九把刀
樓下的房客(50)

『吵死了,到底是什么事?』老張昏昏沉沉的樣子,真是有夠會作戲。王先生一把推開老張,衝進房間四處搜探,兩個空啤酒罐被王先生急切的腳步踢到牆角,筐筐作響。我更焦急,搶在王先生的屁股後東看西看,一邊說道:『好濃的酒味啊,老張你怎么沒事喝這么多酒啊?難怪這么難叫!』 老張當然附和道:『嗯啊,還不就是那個婊子惹我生氣,咦?你也在?』狠狠地瞪著陳小姐。

陳小姐並不搭腔,往後退了一步,一副死三八的臭嘴臉。王先生打開衣櫃,裡面只有幾件衣服跟雜物,往床下一探,全是幾十瓶珍藏的過期牛奶盒。我拉起王先生,氣急敗壞說:『我們誤會老張了,我就說啊,老張怎么會想綁你的女兒?沒道理啊!』老張瞪著陳小姐,說:『操,一定是這個死要錢的賤人硬栽贓的!』說完,大搖大擺走向陳小姐,蠻橫地舉起右手,眼見就要揍下去。『你要做什么!』陳小姐驚恐地衝下樓,完全沒有剛剛的氣焰。

王先生失魂落魄地走出去,我卻擋在門口,正色對睡眼惺忪的老張說:『老張,不是我翻臉,但是你撿了我的鑰匙不還給我,你說,這到底要怎么算?』老張打了個嗝,歉然摸著口袋,卻又假裝神智迷糊酒醉未醒的樣子,說:『呵,真對不住,不過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喔,呵,這鑰匙恐怕不是我第一個撿到的,其實啊,樓上那個大學生啊才是第一個撿到鑰匙的人喔,呵呵,他也有大家的鑰匙吧,呵。』我趕緊問:『那你有看見他進過誰的房間嗎?』伸手將鑰匙拿了回來。王先生更是在一旁大聲問:『那小子有沒有進過我的房間?』老張沉吟了一下,說:『不知道耶,我只知道他昨天全身脫光光,躲進樓下那個淫娃的床底下,嚇了她一大跳吧,哈哈哈哈哈,那小子真夠趣的。不過今天下午我就不知道了,我喝了酒一下子就睡著了,嗯?沒別的事我......』

很好!王先生沒等老張把話說完,就急著往樓上興師問罪。然而,正對著老張對面的房門打開,郭力蓬頭垢面、幾乎用摔的出來,我跟王先生連忙往旁邊躲開,免得被一身煙味的郭力撲倒。『你們......剛剛在那邊吵什么?柏彥果然有大家的鑰匙?』郭力跌跌晃晃地問。王先生沒有理會,一股勁往樓上開跑,我也沒搭腔,只是對著老張大聲斥責。『鑰匙的事再跟你慢慢算帳!下個月房租漲你兩倍先!』我生氣說道,跟在王先生後面往上走。

老張摸摸頭,嘴裡咕噥著對不起之類的屁話,關上門,繼續處理他未完成的另一個裝置藝術去。而郭力像個石像杵在走廊上,空洞的不得了。跟著王先生,我興奮地踩著每一個階梯。無論大家以什么樣的節奏在進行各自的事,都脫離不了我的劇本。我的腦下垂體不禁開始分泌奇怪的物質,在醫學上應該有他的專屬名稱,大概是負責產生即興計畫的那種液體。

王先生要是硬逼柏彥開門,會發生什么事呢?柏彥這樣一個沒頭沒腦的死大學生抵擋得住這種惶急的壓力多久?一行人在柏彥門口興師問罪,另一個兇手郭力能坐視不理嗎?已經錯過第一時間自首的郭力,依照他的個性,其實沒有第二條路可走。按照原先的計畫......原先『穎如不在』的計畫裡,接下來的幾分鐘我只要略施心理戰,就可以誘惑即將跟上樓的郭力跟我一齊突擊王先生,分享犯罪的罪惡感後,再與柏彥結盟,然後......

但是,我一踏上四樓、瞥見穎如的房門時,有個奇特又詭異的想法在我腦中一掠而過。依稀,那流水聲還未歇止。我想起來,個性封閉的王先生從來沒有上過四樓。王先生之所以會知道單身的老張不是住在他的正上方,全是因為郭力跟令狐做愛時床腳就在他頭頂上啞啞晃動的關係。

果然。王先生站在走廊上,滿臉是汗看著剛剛爬上樓梯的我。『哪一個是那個柏......的房間?』王先生看著我,微胖的他一口氣在胸口劇烈喘著。我拿出剛剛老張還給我的那一大串鑰匙,指著右邊的房間,左手在嘴唇上輕輕擺動,用非常警戒的聲音模糊說道:『你偷偷進去,別讓他有機會跑了。』王先生會意過來,接過鑰匙,神色凝重。而我慢慢後退了一步,示意王先生自個兒進去。王先生開門,像個忍者一樣潛了進去。浴室裡的沖水聲更大了。我悄悄將門從外面關上,將王先生封印在黑暗裡。

樓下的房客(51)

關上門,我完全沒有一絲惶恐。王先生這一進去,就像自動走進一隻懶得偽裝的龐然巨獸嘴裡。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地方叫做地獄入口的,應該就是這棟樓的這間房間,而不是形而上的『險惡人心』之類的虛偽托辭。這裡,就是這裡,地獄就是這裡。我站在柏彥的門口,看著走廊盡頭的樓梯口。郭力隨時都可能上來,我必須為我這個突發奇想的安排找到新的出路。真像是超激烈的腦中競速。

搭。搭搭。郭力刻意放慢了腳步聲,一步步逼近。我上排牙齒緊緊咬住下嘴唇,雙手從太陽穴一路刮到脖子,大量的腎上腺素在體內滾燙翻騰著。該怎么跟郭力解釋消失的王先生呢?該怎么使得郭力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到柏彥身上呢?穎如房裡的沖水聲停止。咚!一場無聲的、顯然是一面倒的『對決』,已經在穎如房間裡結束了。我瞪大眼睛,一個偏激到極致的想法像快速生長的籐蔓攀上我的腦髓。既然計畫已經擅自被我更改,那就索性來個置之不理吧,反正郭力根本無暇顧及王先生的存在。郭力的對決再簡單不過,我只需要幫他把搶奪屍體的談判聚焦!

搭。搭搭。趁郭力還沒上來之前,我拿出鑰匙,輕輕插在柏彥房門的鎖孔上。脫下拖鞋拿在手上,我飛快跑上樓,回到原先的作戰指揮中心,在螢光幕前綜觀七個主要戰場。電視機前我大口大口喘氣,匆促之間所作了決定讓我心跳得好厲害。這棟樓最不缺的,就是快要爆裂的心跳聲了吧。

郭力來到穎如與柏彥房間的中間,有些疑惑地看著柏彥門上的鑰匙。他的手顫抖又猶疑地停在半空中,像是老舊錄影機的暫停畫面。早發現門外動靜不斷的柏彥卻採取自暴自棄的策略,乾脆閉上眼睛強迫自己睡著,大概是想將接踵而來的、難以承受的場面,交給另一個超級恐怖的人格去處理。這年頭大學錄取率超過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結果,就是製造出一堆光會推卸責任的烏龜蛋。

巨獸的嘴巴裡佈置的跟一般的房間沒兩樣。王先生坐在那張比電椅還可怕的椅子上,閉著眼睛,那模樣是多么熟悉、那么的安詳,好像教堂的唱經班一直在他身旁唱著福音歌曲當背景配樂,那樣悠揚舒暢。渾身濕答答的的穎如還是一貫的沉默與優越,她沒有多餘的舉動去確認王先生為什么能夠闖進自己的房間,也一點不感興趣。她自然而然的、好像獵食者的本能般翻出一堆繩子,緊緊纏繞著昏迷不醒的王先生,打開那一隻藏在床底下的小木箱。

赤裸的王小妹躺在床中間,床底下的過期牛奶瓶凌亂散在地上,老張滿臉淚水跪著,雙手合十不斷地朝床上的王小妹拜下。我將鏡頭影像調整放大。王小妹雙眼緊閉,一動也不動了。依照我從網路上看過數千張各式各樣死者照片的經驗,王小妹應該是被活活悶死的。偷窺者最會保護的就是自己,這個原則果然不錯。如果你手邊有紅筆,最好將這句話再三圈起來。

『你心目中能夠侵入房間的人選,只有一個人,柏彥。』我睿智的發問,就像益智節目主持人正在問特別來賓『快問快答獎金百萬』的項目。『你想先挑了柏彥呢?還是趕緊去棄屍呢?柏彥把王小妹五花大綁丟在你衣櫃裡,惡劣歸惡劣,王小妹可也是活生生的交給你了,出了人命終須責疚於你。』『如果你不趕緊棄屍,等到王先生遍尋不著女兒而報警之後,警察在這裡進進出出問東問西的,你哪有機會運屍體出去?你難道敢二次嫁禍給柏彥嗎?屍體上可全是你的指紋!』我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逼問,不停在螢幕中朝屍體跪拜的老張當然沒有回答。不過答案已經出爐。

老張茫然站起,搬了一個五斗櫃擋住門板,免得擁有所有房間鑰匙的『嫁禍者柏彥』突然侵入他的房間;然後走到浴室拿出濕毛巾,小心翼翼為王小妹擦拭身體。擦著王小妹無辜瘦小的身軀,老張的眼淚倘滿了整張臉,不知道到底有沒有認真在思考裝屍體的用具跟棄屍的地點。回到郭力。不確定他是不是暫時將王先生尋找女兒的事拋在腦後,總之......他已經將門打開。

樓下的房客(52)

在這種壓力之下,柏彥當然沒辦法睡著。但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搶下白癡比賽冠軍的柏彥,居然在郭力踏進房間後就一直把自己的腳黏在馬桶蓋上,然後用膝蓋將自己的腦袋夾在裡頭,兩眼半睜半闔的。郭力戰戰兢兢地、非常緩慢地走著,兩隻手緊握成拳擋在胸前胡亂護衛,眼睛好像直視強光般不停眨眼、瞇眼。我知道那是恐懼突然撞見屍體的自然反應,儘管郭力正是為了這個目的而來。站在柏彥房間的中央,郭力的胸口停止喘動,慢慢將頭轉向右邊,與浴室裡蹲在馬桶上的柏彥四眼交會。

郭力吞了一口口水。柏彥打了個冷顫。久久,大約有兩分鐘的時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我將臉貼近螢幕,那畫面就像部可笑又品質低劣的舞台劇,兩個 演員不約而同忘記台詞,只好尷尬相互對視似的。但是舞台劇又必須持續進行,我這個導演兼唯一的觀眾也只好無 奈地等著。終於,前來談判的郭力在要命的沉默後先開口了。『我...想請你......請你原諒......』 郭力不知道該說什么,他一定認為蹲在馬桶上狼狽不堪的柏彥,是為死去的情郎令狐傷透了心、憔悴了身形。『......』柏彥完全無法言語,絲毫不能理解郭力在說些什么。

郭力突然開始哭泣。大哭,但一滴眼淚都沒辦法掉下,像棵枯萎彫零的老樹,了無生機。我明白,這哭泣並不是懊喪或懺悔,也不是想交易對方的憐憫,而是精神崩塌。完全的崩塌了。所以,郭力一滴眼淚都沒流,但他的樣子卻比悲痛欲絕還要更深的無望,他徹底的認輸,沒有底線的拋棄,除了......『我只求你放過我,將令狐的屍體還給我......我什么都答應你 ......』郭力沙啞地哀號。柏彥先是震動了一下,隨即又陷入輸家的面孔。 他果然......果然知道『另一個我』殺了那個死同性戀......

柏彥機械式地指著床底下,什么也沒有辯解。說了又有什么用呢?另一個人格這種事,全世界只有美國好萊塢裡的法官跟陪審團願意相信。看到柏彥終於允許郭力接觸屍體,郭力如釋重負吐出一口氣。他當然知道屍體不是在床下就是在櫃子裡,如果屍體還沒被支解的話。但沒有柏彥的允許,談判就不能獨斷地進行下去。不知從哪出來的精神再度注入郭力一整天都沒有進食的身體,他連滾帶爬到柏彥床邊,將擋住屍體的雜物與鞋盒扒出,迫不及待拉出令狐的屍體,這時可不是害怕屍體的時候。

冰冷僵硬的令狐被郭力拖出。無孔不入的蒼蠅在他的嘴角、鼻孔、眼珠上跳躍產卵。死去的令狐只不過是丟掉了靈魂,他還留下營養豐富的蛋白質供亂七八糟的生物在上頭孵化,在內臟裡啃食。遺愛人間,到底應該禁止遺體火化。令狐的屍體,像一串斷斷續續的刪節號,要說不說的,將句子硬生生斷在那邊。令人難受的氣氛,卻又不得不替這個場景說句台詞將模糊的句子給接下去,誰都好。否則一旁的靈魂都將失控。

『對不起。』柏彥機械吐出這三個字,將整張臉深深埋在身體裡,就像找不到殼的寄居蟹。這是他言簡意賅的台詞。郭力一楞,隨即明白柏彥在說些什么。柏彥在為他的橫刀奪愛道歉。『不,我們......我們都錯了......要不是因為我平常太疏忽令狐始終一個人的感受,今天就不會演變成這個樣子。』郭力突然覺得很悲哀,內疚的感覺從現在才開始真正反噬。這種反噬,會咬出早已消失的良心跟種種具不良影響的正面人格,我可不能放任他們繼續如此有道德意味的對話。預言會變得難以掌控。『已經做對的事,又何必改變?』我想起海倫仙度絲的廣告詞, 趕緊換了一雙布鞋走下樓。

『所有的一切都被我毀了,都被我給毀了......無論事情怎么發展,我都不該做出這種事......』郭力懊悔不已,我聽見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的聲音。柏彥無言以對,他大概覺得對方崩潰過頭了。我輕輕旋轉開鑰匙仍插在門把上的房門,訝異地站在門口。『啊!』郭力嚇了一跳,整個人跳了起來。柏彥不知發生了什么狀況,立刻從浴室衝了出來,但他剛剛蹲姿太久的關係,一出浴室就踉踉蹌蹌地被屍體絆倒。

我兩腿發軟,慢慢扶著門緣蹲坐在地上。『這......這是怎么回事?』我瞠目結舌,指著地上明顯是一條屍體的令狐。他的胸口還插著那明亮的尖刀。郭力大口大口喘氣,完全被突如其來的狀況給嚇呆了,就跟我與穎如起初交鋒時瞬間挫敗的情況一樣。柏彥一看是我,立刻兩眼無神地頹坐在地上,一副『把我抓走吧,別再折磨我了。』的疲憊表情。

這情景對他們來說,一定會用上『那時,整個時間彷彿都凍結住了』這樣的老舊形容詞,但我,一個介入者,卻很實際地在心裡面讀秒。到了第十一秒,真正動手殺人的郭力終於試圖開口解釋什么或承認什么,但所有的話都在他的腦袋裡錯亂掉了,我只聽到含糊不明的發語詞在郭力的嘴巴裡咀嚼著,咿咿啊啊。

『等等!』我強打起精神,一鼓作氣站了起來,將還插在房門上 的鑰匙拔下、關上門。 郭力不明究理、往後退了一步,連自暴自棄的柏彥都忍不住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我看著他們倆,雙膝跪地,三個響頭扣扣扣墜地。『求求你們!不要將今天的事說出去,我一點都不想插手你們三個人之間是怎么談情說愛、是誰動手殺人還是出了什么意外,我......我一點都不想知道,你們也千萬別去報警......』我的語氣中滿了惶急的懇求。

兩個兇手呆呆地看著我莫名其妙的舉動。我繼續磕頭道:『你們也清楚,我這個人什么專長都沒有,就只有這一棟長輩留下的房子可以收租活口,要是這棟房子死過人的事給傳了出去,以後誰還敢搬進來?我求求你們了,我這房子以後還要租人,你們行行好,這件事大伙齊心一起將它給蓋了過去,別讓我下半輩子喝西北風成不成!』我不停磕頭,不停磕頭。

樓下的房客(53)

當我抬起頭時,郭力的臉上充滿了複雜的線條,不知道該怎么堆砌表情。而弱智的柏彥忽然脫胎換骨煥然一新重振雄風異軍突起大顯神威,簡直興奮的不得了,大叫:『沒問題!那現在應該怎么辦!』一秒鐘過後,他突然想到郭力還沒跟他算帳,所以這件事我根本做不了主時,他往旁邊看了郭力一眼。郭力無法置信地看著柏彥。這小子扣著屍體不放,不就是為了要跟他談條件嗎?雖然柏彥扣住屍體已經意味著不會報警、要私下解決這件事的訊息,但房東我幾 句話就讓他如此興奮,這......這未免也太便宜了吧?

『我覺得好是好,但是......』郭力看著柏彥,不知道該怎么將疑惑說出來。我果斷大聲說道:『不要往下說了!既然大家都不想將事情張揚開來,現在就該一齊想辦法把屍體解決掉,況且我根本就不想知道令狐......令狐是怎么死的!這只會帶給我麻煩而已!所以你們要發誓,絕對不能將今天的事情說出去,就算將來有一天警察查到是你們之間的誰幹的還是一起干的,都不能將我跟這棟房子扯進去,這是我唯一的條件。』

郭力緊皺著眉頭,偷偷觀察著柏彥。柏彥當然一股勁地點頭,神采煥發的。『我發誓。』郭力開口,抖擻了精神:『這件事我絕對不會說出去,將來也不會將你拖下水。』『我也是,我也發誓!』柏彥簡直樂瘋了,說:『要是我將這件事說出去或是將你拖下水,我就身中七七四十九刀不得好死!』『那好!』我鬆了一口氣,說:『現在我們該怎么處理他?』我指著令狐。他大概沒想到自己死後竟會成為不明不白的籌碼,陷入狗 屁不通的交易裡吧。

現在,我要做的事情可以說是非常簡單、卻也非常艱鉅。就是使這兩個兇手將焦點聚集在消滅犯罪證據上,而不是懷疑對方爽快加入交易的背後目的。畢竟,矛盾從一開始就存在,我只能將場面打亂、重新整理,而無法消滅矛盾本身。荒謬的,三個兇手,圍著一具屍體坐下。我看了看柏彥。『這個......這邊再往上十幾分鐘就是梧棲海港了,把他往海裡一丟就行了!說不定一路隨洋流飄到美國也是很有可能,要是飄到非洲就更沒問題了。』柏彥說完才發現自己失言了。自己殺掉了郭力的枕邊人,居然想隨便處置屍體了事,郭力要是生氣反悔就慘了。

於是柏彥頓了頓,自言自語:『從昨夜開始我已念了好幾百遍的往生咒跟南無阿彌陀佛,算算時間,令狐兄現在應該已經往生西方極樂、修成正果了......所以呢,我想屍體是身外之事,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嗯,在海裡也逍遙自在些......』『你在鬼扯什么?』我打斷柏彥的恍神

言語,責罵道:『丟在海裡遲早會給衝上岸來,但時候查起來你能脫得了干係?依我看,還是找個地方掘個坑埋了比較妥當,地方當然是越荒涼越好。』郭力點點頭,不發一語。他跟大獲解脫的柏彥不一樣,他的思緒雖然依舊混亂,但年紀與涵養讓他看起來深沉多了。『但......但他好大一個,這下......』我刻意避開令狐的屍體,假裝我實在不想多看一眼:『這下有點難處理,你們有裝得下他的大箱子嗎?』柏彥立刻接口:『怎么可能有箱子可以裝得下這么大的一個人?當然要......』柏彥及時住口,抬頭看了看郭力。『我在想,分屍會不會比較妥當一點?』郭力謹慎地回答。他本來 就準備好一堆工具要分屍。 『這分屍我受不了,我不敢看。』我為難道:『這個部份就由你們兩個自己去做吧。』『應該的。』柏彥跟郭力不約而同說道。

樓下的房客(54)

瘋狂的想法一旦啟動,理性的討論就理所當然盤據在三個兇手的語言裡。『分屍要用什么工具?一般的刀子行不行?』柏彥天真爛漫問。『恐怕得鋒利一點的,才比較......嗯,比較稱手,比較有效率。』郭力壓抑著自己的回答。『不知道用這把現成的刀子行不行?咦?這不就是樓下廚房那把刀子嗎?』我大驚小怪指著令狐身上的凶器,裝出一副很想知道是誰拿的刀子、卻又不想真正瞭解的欲言又止。『這工具......這工具我可以張羅,別用這把刀子吧。』郭力一定是想拿他準備好的鋒利手術刀,不過生怕觸怒柏彥而一直不敢提。

他不想讓柏彥知道,他早就準備好用殘忍的手段要支解柏彥的甜心男友,那樣赤裸裸說出來的話,心情看起來異常愉快的柏彥恐怕會反悔。『不,事不遲疑,我贊成房東的建議,這件事越快落幕越好,越拖下去出事的機會就越大,就用這把刀子吧。既然它可以殺死人,可見一定很鋒利,水可以走船也可以翻船,行了。』柏彥果斷說道。

郭力看了柏彥一眼,他實在越來越糊塗了。但郭力確確實實送了令狐的性命,這明確的、可體驗的事實讓他在過程中處於完全被動的角色。說不定,柏彥是心情惡劣到了頂點,於是乎性情大變?『這刀有你們的指紋,我是堅決不碰的,你們自己來吧。』我說,索性坐到床上。『還需要幾個堅固的大塑膠袋,地上也要鋪一個,免得血流的到處都是、不好處裡。』郭力早已想好。『我去樓下買,很快回來。』我說,作勢站起身。

郭力像是深怕我反悔似的,阻止道:『不,我的房裡正好有幾個,我去拿吧。』柏彥深怕郭力反悔,說:『不如先割了吧,就在浴室裡割
不就得了?大家同舟共濟,一鼓作氣將它給分了,免得等一下拖久了手軟,夜長夢多。』我附議:『這也有道理,我就在這坐著,你們去浴室割吧。不過動作得快點,天亮前想個好地方埋了,這件事就此了結。』其實我更怕他們倆人反悔。

柏彥沒口子的說好,郭力只有點頭的份。於是兩人將令狐拖到小小的浴室,將令狐的頭押在馬桶裡,省得面對屍體最恐怖的、最容易產生記憶殘留的部份。柏彥拿起刀子,乾嚥了一口口水。真不知從何下手吧。郭力歎了一口氣,無聲從柏彥手中接過刀子,往頸子肉多的部份慢慢切鋸下去。『嘖......』我還真不敢看。就這樣,兩人你一刀,我一刀的輪流割著。郭力吐了一次後就冷靜下來,漠然地操刀。柏彥實際上根本沒宰過人,乾嘔了三次後才勉強鎮定下來。

慢慢的,浴室中內臟與腸子流了一地,黃色發臭的脂肪黏在兩人的衣服跟瓷磚地板上,我瞧了一眼就要發暈,味道更是難聞的不得了,我只有捏著鼻子等待令狐變成一塊塊的。

插播個忠告,識相就拿筆跟紙抄下來。我說,如果你想支解一個人,又很趕時間的話,我勸你最好別幹想點更省事的方法。因為割肉不僅噁心、遇到關節與韌帶更是耗時又費力,但這些比起腥味十足又拖拖拉拉的腸子只能算是小兒科。如果你天真的以為支解後的屍體就是一塊又一塊連皮帶骨的肉,那就大錯特錯了。你必須另外包好或塞好亂七八糟的內臟,還要將腸子捆好或切段,最後還得拿鹽酸好好將一塌糊塗的地板刷個幾十次,才將湯湯水水的脂肪、屍水、血處理個大概。支解真是一門專業,應該要有專人負責。

樓下的房客(55)

等到令狐的屍體完全變成一把把的爛肉後,柏彥跟郭力兩人的身上全是細小的碎肉跟飛濺的血漬。柏彥的右邊耳朵上還吊著一團半透明狀的漿液,隨時會垂下來似的,郭力動手的次數跟時間更多,整條褲子浸的油膩膩黃澄澄的,非常不雅觀。『那個手跟腳乾脆剁碎一點,免得塑膠袋萬一破了,給人瞧出是死人來的。』我建議。人的手腳、跟頭,是最好辨識的部份,我相信一般人可沒研究過人跟動物的內臟、肉塊長得哪裡不同。

郭力點頭同意,幾乎要暈倒的柏彥只得接過刀子,將二十個指頭一一切掉。已經凌晨一點半了,兩個一天沒吃飯的兇手簡直累壞了。『你們兩個身上又髒又臭的,不過沒時間讓你們洗澡,拿毛巾隨 便擦一擦就行了,我們去郭力房間拿塑膠袋回來裝屍塊,然後就開車 去山上棄屍。』

我說。於是兩人用濕毛巾揩了揩身子後,郭力跟柏彥要了一套乾淨衣服 ,三人便偷偷摸摸惦著腳尖下樓,無聲無息的。 慢慢的,郭力走到自己門口,想起房裡分屍的工具散落一地,於 是用手勢示意我跟柏彥在走廊把風,他自個兒進去,拿了幾個堅固的 黑色塑膠袋就出來。

我在走廊看著郭力進了房,看看對面老張的房門。一些不明的小聲響在老張房間裡頭祟動著,進行著什么。『走。』郭力拿了許多大袋子,走出房門,三人躡手躡腳上樓。回到柏彥的房間,我依舊坐在床上冷然旁觀他倆在浴室裡將屍塊分配進六個塑膠袋中,然後再用其它六個塑膠袋將屍袋重複包好,免 得屍袋破了,難聞的液體流了出來。

我看著馬桶裡令狐完整的頭顱,說:『腦袋我提著,這樣保險一點。』郭力不敢反對也不敢贊成,看了柏彥一眼,柏彥當然立刻將頭顱包好遞給了我。『走吧。』我說。 『先上我的車再想想應該去哪才好。』郭力說。『然後去買一點掘土的鏟子吧,不過這么晚了不知道上哪去找。』 柏彥疲憊地說,摸摸飢腸轆轆的肚子,但我知道他什么也吃不下。郭力欲言又止,但總算將話又吞回肚子。他大概連洞都挖好了, 所以他的房裡沒有看見掘洞的工具?

不,郭力前天殺的人,昨天就回來準備分屍,要挖洞的話根本沒有時間。所以,掘洞的工具應該在他的車子裡。『這么晚了,哪裡去買工具挖洞?我看先隨便淺淺埋一下,後天再一起去挖個深一點的洞吧。』我假裝提議。柏彥不敢反對,但忍不住咕噥了一下:『天,還要回去一趟,要是找不到地方就糟糕了。』郭力鼓起勇氣,說:『今年清明掃墓的工具我碰巧還放在車上,將就一下沒有問題,不過鏟子只有一把,等會得輪流幹活。』『那實在太好了。』我說。

三個人提起屍袋,戒慎恐懼要走下樓。『等等,我們從升降梯下去比較安全,那裡直接通到後面的暗門不是?』郭力說,這顯然也是他原先的計畫。我否決:『升降梯的聲音太大了,一啟動就會發出鏘鏘鏘的聲音。我們還是走樓梯吧。』這才是我的計畫。柏彥看著郭力跟我,有些為難說:『升降梯就算會發出聲音也不要緊啊,根本不會有人好奇,反而我們三個大半夜的提著塑膠袋,要是被其它人看到了,不會很奇怪嗎?

郭力看著我。我乾脆承認:『我承認我不想用升降梯,拜託,你們以後可以不住這裡,但我以後可還要用它搬東西,我一點都不想在那個密閉小空間回憶起棄屍這件事,是你你要嗎?』郭力沒有意見,柏彥也悻悻然搖頭。三個兇手,拎著六塊屍體走下樓。依犯案情節的表面重大程度似的,郭力走在最前面,柏彥中間, 我殿後。

樓下的房客(56)

凌晨兩點十一分。剛剛看了太多太久的『紅色』,走廊的燈泡顏色也殷紅了起來。浴室中血腥又超現實的畫面像萬花筒一樣在視網膜裡不停旋轉,搞得我有些頭昏眼花。走廊有如防空洞裡的秘密甬道令人透不過氣,好像隨時會坍塌。每一口氧氣都是奢侈。近距離被血淋淋畫面轟炸的兩人當然更慘。柏彥的腳步有些搖搖欲墜,為首的郭力也好不到哪裡去,居然踩著S型彎曲路線。我們幾乎是惦著腳尖走路,像貓一樣。

到目前為止,預言的結果幾乎一模一樣實行著,除了王先生的部份。王先生原本應該裝在屍袋裡面,跟令狐一起被我們拎著,但既然左右都是個死,我也不介意將王先生交給另一個更優秀的屍體處理者。這樣提著,還比較輕。我看著走在前面的柏彥。柏彥背上的衣服全是汗,跟皮膚黏在一起。他正在經歷這輩子最大的峰迴路轉,雖然身體脫水虛弱,但他的意志卻逐漸鍛煉堅強。殺個人,可以令懦夫成長,是孩子長大的最快捷徑。『真是令人欣慰。』我心中道,一邊暗中將左手提著的屍袋綁口解開。

三樓。我看著前面老張的房間。不知道老張出門了沒有?用了什么幼稚的棄屍方法?裝箱?裝袋?烹食?果汁機?如果出門了,今晚什么時候會回來?總之,老張到底還是要回到這裡,免得到處暴走的王先生又把矛頭指向徹夜未歸的他。只要老張別遠走高飛,我的劇本都能將他網羅 在裡頭。突然,命運掀了一張好牌。

就在郭力經過自己房間的時候,對面的老張房門咿咿啞啞地打開,露出一張錯愕又蒼白的臉。神經緊繃的郭力立刻停下腳步,有點失神的柏彥險些撞上郭力的肩膀,但兩手牢牢抓著的塑膠袋卻沒有摔落。『嗯?張先生還沒睡啊?』郭力的聲音很不自然,跟臉上的盛情大相矛盾。『嗯嗯,想出去買點酒喝。』 老張的語氣更為乾澀,臉上驚愕的表情絲毫無法掩飾。

白癡比賽冠軍的柏彥在一旁接不上話,氣氛僵在那邊。我注意到老張的腳邊,也有一隻黑色大垃圾袋,袋子看起來好沉。這個手腳特慢又了無新意的傢伙。『老張,這么晚還要倒垃圾啊?』我開口。『嗯,東西堆的多了,想說清一清,買酒的時候順便丟到隔壁巷子的大垃圾箱啊。』

老張的表情更不自然。我當然瞭解老張的不自然是因為做賊心虛的關係,但看在郭力跟柏彥這兩個同樣做賊心虛的人眼裡,只會單純害怕『自己是不是被懷疑了什么』。『啊,正巧我們三個人要一起去丟垃圾,要不,垃圾拿來我們幫你丟了罷,反正順手嘛。』我哈哈一笑。老張的左腳在抽抖。『這樣......不好吧?太麻煩你們了。』老張的腳顫抖的很厲害,連郭力都注意到了。『順手之勞罷了,算不得什么。』郭力爽朗地說,他的腳也在顫抖,好像裝了金頂鹼性電池。兩個人就這么尷尬地對視。要是老張跟我們一齊下去倒垃圾,為了不使他起疑竇,我們就免不了跟著他、將零零碎碎的令狐拋到隔壁巷子那大垃圾箱中,到時候屍體被野貓野狗咬出來的機率簡直大不可言,比隨便挖個洞埋屍還要敷衍了事。

同樣的矛盾也發生在老張的顧慮之中,王小妹可不能就這么丟在垃圾箱裡。『來!我說了算!』郭力乾脆放下一個塑膠袋,伸手要將老張腳邊的垃圾袋撈起。老張機警擋住郭力的手,但他的視線卻往旁轉移、停在滿臉蒼白的柏彥上。『我們幫你丟就行了。』柏彥被老張盯得很不自在。老張默不作聲。他停在柏彥臉上的眼神,一直保持著強烈又寂靜的質疑。一個人將屍體處理掉的壓力,可不是我們同坐一條船的三人能夠體會。無法經過深思熟慮、強大的時間壓力、空間的集體緊張,一切都體現在老張佈滿血絲的眼珠子裡。柏彥被這么一瞪,立刻加入了發抖的行列。

『我、受、夠、了。』老張一個字一個字強調。郭力不知所以然,只好說:『那好罷,我們三人就先去倒,你自己 ......你自己慢慢來。』老張好像根本沒有聽見郭力的聲音,他豁盡全身的力氣盯著柏彥。『是你幹的吧?』老張疾言厲色。柏彥真正被嚇住了,張口結舌的看著郭力跟我求援。『張先生,你醉了。』我溫言道。 『我沒醉!』老張幾乎要失控,又叫道:『是你這小子栽的贓!』『我......我干什么了!你可別亂說!』柏彥跳了起來。

老張的怒火快壓抑不住,攻擊的本能快要跨越過偷窺者的自我保護界限。好,自相殘殺吧。這只是將劇本提早了幾個步驟。『喀、喀、喀、喀、喀、喀、喀、喀......』清脆的高跟鞋聲節奏明快地踩下樓梯,突兀地迴盪在深夜的租宅裡。每一次的『喀、喀』聲踩在地板上,我們四個人的心跳聲都跟著那該死的、毫不加掩飾的節奏,一上一下,一下一上,上上下下。不約而同、制約般的,我們四個棄屍新手慢慢轉過頭。 一道清瘦的黑影尖銳地從樓梯口折下,那『喀、喀』聲後,依稀還拖曳著遲緩的重物磨地聲。

四個喉結鼓鼓滑動,各自吞了一口口水。下樓的,是穎如。 一個攪局者。 一個突發奇想的臨時演員。踩著高跟鞋,穿著淡藍色的連身短裙,濃濃的咖啡香自她每一個清脆步伐的間隔中流動著,墨黑長髮飄逸,使得穎如的小臉更加白皙滑嫩。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隱隱約約,我的耳朵裡似乎鑽進一股輕輕柔柔、綿綿細細的聲音,說不出的舒服;但當我豎起耳朵仔細聆聽時,卻找不出那聲音的源頭,只覺得那若有似無的聲音就像一首魔幻的曲調,不知不覺化解了我心中得意洋洋的情緒,我想築起心防,卻不由自主地跟著古怪的調子哼唱。

遠遠的,穎如在樓梯欄杆中,對著大家親切一笑。美女的笑,當然帶動四個緊繃的下巴機械搖晃,所有人都沉迷在曲子裡。然後,我們看見她的左手拖著一隻大黑色塑膠袋,慢慢走下樓梯。詭異的是,那黑色塑膠袋異常沉重,導致穎如沒法子將它提起來,只是不在乎地拖將著,放任『它』在階梯之間自然碰撞,發出咚咚聲響。

那咚咚聲響一點也不好聽,卻奇特地『咚』在那綿綿悠長的音符中最適當的間隙,完全沒有一點突兀,反而更添樂曲的哀愁氣息。也因為太過沉重,使得地板、階梯與黑色塑膠袋之間的摩擦太大,塑膠袋因此破出一條小縫,在樓梯與地上拖出一條難以形容的、蒼勁有力的紅色書法痕跡。呆呆的,我們四個人看著穎如從容從我們之間穿過,那優雅的姿態令我們不由得屏住氣息。就在穎如的髮絲掠過我鼻尖的瞬間,我才發覺那哀愁的曲子是從 穎如的鼻子裡,淡淡地詠吟出來的。

直到穎如完全消失在轉角,我們才慢慢從現實與超現實中的迷惘中漸漸甦醒。低頭一看,那條誇張的紅色液體痕跡就這樣一路拖到走廊盡頭, 然後又咚咚咚咚地往二樓邁進。接著,我聽見一樓的鐵門打開,清脆的『喀、喀』聲繼續迴盪在幽暗的午夜小巷裡。吹笛人走進了山洞,巨石無聲無息封住洞口。成千村童從此不見天日。我眨眨眼,在昏黃的走廊上搖晃著。是幻覺嗎?剛才的歌聲太美、太稀薄,我的腦袋裡只依稀記得,那塑膠袋的 裂縫露出了半個人頭,以及兩隻靜靜插在眼窩裡的鉛筆。

久久,四個人都沒有開口說話,剛剛劍拔弩張的氣氛不知道何時無影無蹤,卻也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好像喪失了很多應有的感覺?諸如興奮、恐懼、戰慄、嘔吐、壓迫、惶急之類的。我的心裡空空蕩蕩,什么計畫、預言、謊言,彷彿從一開始就不存在那樣虛無。『走吧?』許久,我打破僵局。老張默默點頭,一口污濁的氣悠長地呼出。 沒有多餘的言辭,一切輕鬆起來。 輕鬆起來,所以沒有人急著朝原來的目的前進。『剛剛那首歌好美。』老張的眼神有些落寞。 『嗯。』我同意。『有人知道那首歌的曲子嗎?』柏彥問。『好像是Gloomy Sunday,黑色星期天?』郭力見多識廣,想要多做解釋,卻欲言又止。

然而,並沒有人繼續追問這首歌的來由。大家又開始靜默。靜默中,那首『黑色星期天』蔓爬在我腦中,輕輕纏住每一寸神 經跟情感,就像浸泡在深藍無際的大海,我只有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永無止盡的下沉中,穎如優雅的肢體律動,屍體咚咚,高跟鞋扣 扣,濃郁的咖啡香,模糊的背影,兩隻插碎眼珠的鉛筆。 所有的樂曲元素天衣無縫共鳴著,持續不斷。 持續不斷。

不知道是誰先踏出第一步。 總之,郭力拿起三分之一的令狐,柏彥也拿起三分之一,我也拿起三分之一,三人慢條斯理的走下樓,而老張也抱起英年早逝的塑膠袋王小妹,四個兇手晃著晃著,無須多語。『臭死了,天啊,一群人大半夜倒什么垃圾?』 陳小姐打開門,手裡拿著空空的玻璃水壺。 她看見正經過門口的我們,不禁皺起眉頭埋怨。我們面面相覷,正準備繼續走下樓時,我突然有點想殺了陳小姐。

『哈咻。』 我打了個噴嚏,左手拎著的塑膠袋墜地。 令狐的頭顱從鬆脫的綁口中滾了出來,隆隆隆隆,隆隆隆隆。滾到陳小姐的腳邊。陳小姐的瞳孔放大,丹田微微鼓起。陳小姐才正要扯開喉嚨尖叫,郭力、柏彥、老張全衝上前去,六 只手亂七八糟摀住陳小姐掙扎的口鼻。 沒有慌亂的失序,也沒有粗重的喘息聲。 一下子,只有一下子,陳小姐手中的水壺完好無缺放在地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他,他看看你,你看看她。它。 郭力將手中的兩個大塑膠袋放下,柏彥接過,一隻手各抓兩個。 我拾起令狐頑皮搗蛋的腦袋,裝進袋子裡,仔細綁好。 郭力扛起玲瓏有致的陳小姐。

大夥一齊走下樓,打開門,坐上車,發動。『去哪?』抱著塑膠袋的老張問道,坐在我身邊的他,渾然不知王小妹的長髮已經雜亂地露出來了。『我知道一個好地方。』郭力轉動方向盤,輕踏油門。沒有人有異議,各自沉澱著。夜模模糊糊。樓,已不再扭曲。它跟安詳的降E大調夜曲一樣自在,空空蕩蕩。

後來,我們再也沒有看過穎如。就像個幽靈似的,她一個人拖著屍體消失在凌晨兩點半的小巷裡。她的房間一直為她保
留著,她有鑰匙,隨時可以回來。帶新玩具回來也好,或是將已經發臭的粉紅旅行袋、跟巨大的行李箱帶走也好。這裡永遠屬於你。

兩天後,老張第一個搬走。他在客廳桌子上的紙條裡說,他在菜市場裡找到一間還算過得去的小雅房,這段期間感謝我們的照顧。他的紙條我吃下去了,代表友情與我永遠同在。柏彥第二個搬走,搬走前他學會了抽煙和歎氣。一個人多愁善感,或願意裝得多愁善感,都算是一種成長。這點我祝福他。有一次,我還在那間常去的排骨店遇到正在點菜的柏彥,兩人著實寒暄了好一下子,那感覺真是不錯。 只是後來,我就沒有見過柏彥了。

郭力無所謂搬走不搬走,他原本就不常住在這裡,東西也少,我 打算租約期滿才幫他將房間清光。這段期間,我們一齊打發了前來詢問的便利商店地區經理、學校老師、公司人事部經理、警察的公式詢問,稀鬆平常。那個黑色的星期天之後,郭力留下了五十萬,夠意思。不過我沒有把這堆鈔票吃下去讓友情跟我永遠存在,我打算拿來擴充設備,看我看得更多、更清楚,聽的更細、聽的更廣。我想,下一批的房客會玩得更有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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