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把刀
樓下的房客(29)

小女孩的胸口激烈喘伏著,眼神充滿驚怖與張徨......咳,坦白說,我從小小的屏幕上根本看不太出來那倒霉的小女孩眼睛裡有著什么樣的恐懼,我只是將「如果是我」的心情稍微投射在那小女孩一下,我就遍體生寒。穎如拿著玻璃罐,在小女孩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前晃啊晃的,那只浮腫的死老鼠懸浮在不明液體中,張牙舞爪地朝小女孩的臉上逼近、撤退、逼近、撤退。小女孩亟欲閃躲這恐怖的夢靨,雙腳掙扎著往後退,椅子差點往後摔倒。我好想知道,穎如是怎么樣將小女孩綁架到箱子裡的......不過我想這個問題對穎如來說反而是次要的娛樂,重要的是她又有新的玩具了。小女孩閉上眼睛索性不看鼠屍,全身的顫抖我看得清清楚楚,那是弧度很激烈的晃動。穎如看小女孩閉上了眼睛,滿意地站了起來,在櫃子上拿起一瓶澆花用的噴霧器,朝小女孩的臉上噴了過去。小女孩身上的劇烈震動驟然停止,像是操縱線突然被剪斷的木偶。看到這一幕,我心中的驚恐久久不能平復。

「如果當時我進去穎如的房間......」我喃喃自語。除了那只平凡的噴霧器,穎如的房間裡到底還有什么隨手可能的凶器?我無法為死裡逃生感到慶幸,我的心跟四肢一齊揪著。

穎如走到浴室,將死老鼠倒在臉盆上,拿出我借給她的大裁縫剪刀。喀擦。老鼠的腦袋立刻被剪離它的屍身。穎如拿了湯匙,將鼠頭捧在湯匙

上,走出浴室。「唔......」我發覺我的腳已經懸空離地,被雙手緊緊抱在胸前。穎如撕開封在小女孩嘴巴的膠布,將模模糊糊的鼠頭放進她的嘴巴裡,她的動作像是讓小女孩的舌頭壓著那髒東西。要是我,也會那么塞。然後,穎如將封條重新貼好,回到浴室裡,將死老鼠的殘身與屍水重新倒進玻璃罐子,那畫面有說不出的詭異,她對躺在地上的男屍與黑色大塑料袋視若無睹。我不禁開始煩惱屍臭惱人的問題。然後然後然後然後......穎如將大行李箱收好、將身上的運動服換下,躺在床上看書。書名:活在世界上的一百個理由。

我笑不出來。嫌惡與崇仰的兩種情緒同時在我的身體裡碰撞。矛盾,卻相互茁壯著。
我已經忘記小女孩是什么時候醒來的。不過要忘掉她那張臉可是千難萬難,穎如拿著玻璃罐子,面無表情地在她面前晃著。一隻沒有頭的老鼠。舌頭底下蠕蠕刺刺。小女孩馬上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我從未想像過人類的臉上可以出現這種表情。那是極度的恐懼、毀滅性的崩潰。椅子腳斷了,那股狂亂的情緒在不對稱的稚齡中從未歇止,像一頭猛獸,從屏幕中嘶吼著爬出。向我襲來。半小時後,穎如拿起噴霧器,再度暫停小女孩噁心的惡夢。撕掉封口、倒出鼠屍、剪下上半身、湯匙、嘴裡、封住、裝罐。然後小女孩重又醒來。失卻上半身的鼠屍魔幻般漂浮在她的眼前,晃著、祟動著。穎如的雙眼透過玻璃罐彎彎曲曲地看著小女孩。小女孩的嘴巴鼓鼓的,那種飽滿充實的感覺根本無須聯想。她無法大叫,我卻聽見淒厲尖銳的嚎叫聲。她甚至沒有哭,但我已經流下眼淚,全身僵硬地扭曲在一起。小女孩瞪大雙眼,好大好大,黑的,白的,好大好大。那已經不是人類的表情。我也不再是人類。

穎如摸摸小女孩的胸膛,拿出剛剛收拾好的大行李箱,將小女孩裝好。放在牆角。後來穎如上樓跟我要了一隻大黑色塑料袋跟菜刀的時候,我沒有像以前一樣害怕又興奮的手足無措、言語錯亂。我只是打開抽屜,遞了一卷厚厚的塑料袋給她。那是一種見識過黑洞的虛無後的精神萎靡。我懷疑我暫時沒有心跳,暫時失去了對穎如的恐懼感,或者,暫時失去了對任何恐懼應該有的恐懼。然後我靜靜地吃著無味的便當,在電視前看著穎如用菜刀將躺在浴室裡的年輕男子切一切,一塊塊裝進塑料袋裡。兩個塑料袋,一大一小。一隻靜默在牆角的大行李箱。

樓下的房客(30)

別再提穎如了,我現在頭很痛。說說其它的房客吧。被我第二次迷昏的柏彥在清醒後,像個遊魂一樣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我聽說過因藥劑昏睡的人會有部份失憶的後遺症,但這件事我從未證實過,我只能從柏彥茫然的眼神與不知道應該何去何從的肢體動作中察覺一二。他赤裸著身子,一下子坐在床上,一下子坐在馬桶上,一下子在計算機屏幕前苦苦思索,一下子,又回到初醒時的床底下待著,想拼湊出根本不存在的零瑣記憶。他唯一的線索,只有前一天晚上我在聊天記錄上留下的自囈:「我會消失!」

之後的幾天,柏彥喝下了出門前沒喝完的橘子汽水後,我照例將他扒個精光,將他塞進衣櫃裡,讓他抱著計算機屏幕與鍵盤醒來。又一次,他喝下昨晚剩下的珍珠奶茶後,我將掛在他房間的海報全都撕下,將CD盒打開,一片片的光盤被我當飛盤射了一地,然後再將他扛到天台上,用棉被將他的精赤身子捲住。最重要的是,我打開他的計算機,找到一篇恐怖網絡小說擺在他的屏幕中央。冰箱。那是我設計柏彥的靈感。我相信,柏彥會逐漸瞭解自己潛在的能力,一步步走到他應該有的位置。只要時機成熟,一切都會開花結果。

你如果覺得太扯,我也沒辦法向你解釋更多。實驗一下吧?找個人實驗一下你就會明白的,人什么都願意相信。美麗的陳小姐處理她那兩個男朋友處理的很有一套,他們自始至終都沒有發覺另一個人的存在。陳小姐的衣櫃裡永遠都不會出現另一個男人放的衣物,她的記憶力一流,總會記得將另一個人的衣服取下、換上另一個夜留客的衣物。她在叫床時也不會喊錯另一個人的名字。她記得兩個男人的敏感處、喜歡的姿勢、被小嘴套弄的分寸與口紅的顏色。她每天早上都會將垃圾裝好,放在門口外,袋子裡頭的保險套和乳白色的漿液被衛生紙團團包覆著。她把一切都打理的很好,毫無破綻。

可是我有鑰匙。老張也有。老張白天逃課的次數越來越多,他待在陳小姐的房間裡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他不再只是將臉貼在馬桶墊子上幻想,他鑽進粉紅色的被窩裡像只水蛭般蠕動,絲毫不怕將體味留在陳小姐的床上。色慾熏心的他逐漸喪失理智。決堤的速度比我預料的還要快上許多,你知道,人真的不能被小覷。

大前天,就是我將柏彥扛到天台用棉抱包起來的隔天,老張居然在陳小姐的被窩裡睡著了。我張大嘴巴,在屏幕前呆呆看著白癡到失控的老張無知無覺地睡起午覺,還打鼾。我正考慮應不應該用什么方式叫老張醒來的時候,陳小姐居然挽著一個陌生男子走進宅子裡,我看著客廳懸吊式電風扇上的針孔攝影機,驚嚇得跳了起來。天啊,現在才下午四點零六分,陳小姐居然蹺班,而且還跟兩個男友之外的老男人走進來!怪了怪了,我不需要翻筆記本都清楚記得,今天是禮拜四,陳小姐禮拜四總是獨自一人過夜才對?難道以後的禮拜四都是這個第三個男人的夜晚?

不管這么多了,既然發生就是發生了,我迅速拿起話筒,打電話到陳小姐的房間裡。鈴鈴鈴鈴鈴鈴。老張瞪大眼睛,霍然坐起。我掛上電話,緊張地抓著電視機。陳小姐在陌生男子的肩上粘膩地笑著,陌生男子頭髮半黑半白,臉上褐色的老人斑被靦腆的笑容漾開。慢慢上樓。老張大吃一驚,掀開棉被,動作愚笨慌張地下床,走到門邊。搭、搭、搭、搭。陳小姐的高跟鞋聲,陌生男子的笑聲。

老張打開衣櫃,將自己藏了進去。我努力思索著有什么方法可以救老張出來,我看著電視機裡的陳小姐房間,那張棉被凌亂地攤在床上,陳小姐可是迭好才出門的。我只能天真地祈禱陳小姐機靈的心思被男人粗暴的動作蒙蔽。門打開。陌生男子還來不及將門帶上,肥胖腰上的褲帶立刻被陳小姐熟練地解下,碰,男人的背撞在門板上,褲子滑落。含住。年過四十的老男人不能置信地看著跪在地上的陳小姐,他慢慢伸出雙手,緊緊抓住陳小姐的頭。他已被陳小姐迫不急待的動作給征服,臉上的表情迅速衰老著。

這種場面無論看幾次都叫人臉紅心跳,但此時的我只關心陳小姐身旁的大衣櫃。我彷彿可以聽見老張在黑暗中的驚懼心跳,以及一雙亟欲穿透衣櫃的貓頭鷹眼。好!就是今晚!我迅速衝下樓,打開老張的房門,找到他正在喝的過期巧克力調味乳,將一整包春藥倒了進去。發動了。從今天晚上開始,所有的齒輪都將一個一個地接縫在一起。

樓下的房客(31)

氣喘吁吁地回到電視前,我雙手緊握成球,祈禱老張別被發現,趁機會回到自己房間裡喝下最濃烈的春藥,也祈禱那個老男人不要在陳小姐房間待太久,最好趕快離開。順利的話,我今晚就可以實現導演與編劇雙棲的夢想,不順利的話,老張就會被送進警察局裡關他*的。

屏幕裡的人兒依舊打得火熱,但老男人似乎完全招架不住陳小姐妖嬈百媚的攻勢,沒有多久,老男人臉色發白宣告棄守,木板門的震動遽然停止。陳小姐拿起一旁的紙巾揩了揩嘴巴,吐出白色的漿沫。老男人虛弱卻佯裝憐惜地撫摸陳小姐的臉頰,陳小姐也佯裝靠自己的嘴巴就能夠滿足自己,幸福地笑著。衣櫃裡的眼睛在侷促著、瞳孔扭曲著。我可以感覺得到。老男人點點頭。他在那瞬間後蒼老了十年,一種空泛和虛無飄渺的瑣碎在他臉上的皺紋裡囉唆著。於是,他也沒有心情待在這裡了。「那么,明天公司見。」老男人的語氣像個慈祥的父親。「部長,我送你。」陳小姐站起來之前,還將老男人的褲子穿上,皮帶扣好。然後,門打開。陳小姐送那個叫做部長的早洩老男人到樓下,揮揮手,轉過頭。一臉的嫌惡。

我卻更加無法離開電視了。我的眼睛幾乎快貼到了電視屏幕,百思不解。老張在衣櫃裡睡著了嗎?他怎么還不出來!我左看、右看,敲著腦袋看,就是不見衣櫃有任何動靜。「你瘋了嗎?你結了兩次婚,難道還不知道女人的興趣就是開衣櫃嗎?快走啊!」我著急了,這個計畫要是缺了老張,幾乎等於要重新寫過。但衣櫃的門還是一動不動。

陳小姐的高跟鞋,喀喀喀喀蹬著。打開門,陳小姐像往常獨處的禮拜四一樣,無精打采地將鞋子踹下,衣服胡亂丟在鞋櫃上,解下內衣內褲,一絲不掛的走進浴室。突然,我明白了衣櫃裡,那雙眼睛。那是一種自信,一種邪惡的默契。穿透了薄薄的木櫃、穿透了冷冰冰的屏幕。「既然你決定了,那就放手去幹吧。」我突然覺得熱淚盈眶,眼淚中還參雜著內疚。衣櫃慢慢打開,露出一條縫。「原來你不是我所想像的孬種,你並不需要藥物來催化什么,你是一個鐵諍諍的男子漢啊!」我激動地看著衣櫃那條縫,縫裡的眼睛熾熱到只夠在熊熊烈火中,看到一個方向。沒有後退的餘地。老張也不想後退。

浴室裡的沖水聲、蒸氣從浴室門底下淡淡冒出。衣櫃打開。老張赤裸裸的爬出,他將全身衣物跟世俗的莫名其妙,一齊留在空洞的衣櫃裡。他赤裸裸的來到這個世界,現在也要赤裸裸的尋找全新的人生。他沒有走到盡頭。我的眼淚滑落。不由自主的,我唱起了約翰藍儂的黃色潛水艇。這首歌我從來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只會跟著幾個簡單的旋律跟琅琅上口的單字,讓歌裡的意思隨著一種不可解的情緒,在舌尖上輕快的跳躍。自動翻譯成一種動作。

就是老張現在的這種動作。接下來發生的事,我想我不必說得太明白,這種事,我想你們這種人應該看多了吧?什么?要我好好說個清楚?老張走進浴室,從後面抱住陳小姐,拿著洗髮精的泡沫摀住她的眼睛,在淅瀝嘩啦中挺進了陳小姐的身體。體育老師的健美身材使他的動作充滿了粗暴的線條。從頭到尾,老張都沒有說一句話,他只是在陳小姐的耳朵旁邊大聲喘息。野獸是不會說話的。這件事我從小就知道。

但真正叫我吃驚的,是眼睛被泡沫摀住的陳小姐。她只有在一開始的時候顯得措手不及,但接下來的十分鐘裡,陳小姐的手緊緊抓著鏡子前的臉盆,蛇腰配合著老張的突進慢慢纏動。我懷疑她是個天生的蕩婦。以陳小姐的細心與對性的敏感,她不可能察覺不到背後陌生的胴體,並不是跟她發生過幾百次性愛的兩個男人之一。她只是自然的賣力配合。她真是天生的狐狸精。

「你是張先生吧?」陳小姐停止擺動腰枝,笑著說。老張的劇烈動作嘎然消止。一句話,就讓老張從野獸退化成人。然後恙恙不知如何是好的,將那東西緩緩拔出陳小姐的身體。「既然做了。」陳小姐沒有撥開眼睛上的白色泡沫。然後挺起渾圓的屁股。老張的喉骨上下鼓動。然後繼續。

樓下的房客(32)

所以說,人到底是一種出類拔萃的動物。有時候我們用兩隻腳走路,卻用四隻腳的腦袋去做事。事情做完了,我們還可以用四隻腳走路,用兩隻腳的語言解釋所有發生的事。進化不是沒有道理的。就跟操作系統一樣,新程序總是可以向下兼容,往舊的姿態招手的。然後又可以隨時回來。在腦袋裡切換一下荷爾蒙就行了。

老張抱著陳小姐,在她的床上。他們在床上所說的話,我發誓我一個字都沒有聽到。情侶,或假裝是情侶的兩人,他們說起見不得人的話,總是在耳邊磨蹭,在棉被裡細語。然後又是一陣交纏。我翹著二郎腿,冷冷地看著這一幕。這兩個人各自朝物競天擇的險惡環境,又進化了一步。床上真是交換體內遺傳因子,還有交換靈魂因子的最好地方。我讓視覺盡情引導我的左手套弄著陰莖,然後拿起剛剛吃過的、洗好的布丁盒,讓它流了進去。放下布丁盒,兩隻腳鬆垮垮的。

「好好的幹,用力的幹。」我雖然無法聽到他們在說什么,但是這已經不重要了。我開始從屏幕中培養出一種複雜的讀心術,然後寫下預言。大抵上,越是瀕臨瘋狂與黑暗的人,就越接近預言。中世紀,黑死病橫行歐洲大陸各大城市的時候,痲瘋病的患者被囚禁在監獄裡,他們精神恍惚,歇斯底里,口中唸唸有詞的是城市繁榮的末日,審判已經在巨大的下水道中爬梭。瘋子最接近預言,他們的迷亂眼神看見了常人所無法理解的未知。於是,人們不敢以火終結承載著神秘的、恐怖的預言者。他們只是揚帆,將這群活在瘋狂與死亡邊緣的預言者,放逐到了洋洋無際的汪洋。

愚人船。這是它們的名字。穎如跟我講的故事。我想,我開始明白穎如的意思了。那是盡頭之後的峰迴路轉。愚人船駛出了沒有希望的港口,一望無際的,是海。黑暗自由了,在海上,然後再也不能回到虛假的文明。我審視了屏幕一眼。我想,預言已經在我的體內發酵,滾燙著我的舌頭。站了起來,是該收成柏彥的時候了。

我拿起布丁盒,走下樓,望著穎如深邃的木板門。門後的她正躺在床上翻書,這一兩天,她一直沒有邀請新的塑料袋進房,也沒有提著巨大的行李箱到城市裡狩獵。她很安分,所以該輪到我了。我小心翼翼打開柏彥的房門,他已經在床上安眠。這次我用的藥劑輕了點,但柏彥依舊是昏迷的高手。他的鼾聲規律,皮膚睡到發熱。我脫下他的衣服,發現他的手裡捏著一張紙條:「你有自己的名字嗎?你為什么會出現?請留言告訴我。」

白癡。我看了看手錶,大概還有一個多小時,郭力才會從大學下課回到這裡,而再過一個半小時,令狐才會從便利商店下班。今天已經不容許意外了。我扛起柏彥走下樓,奇怪的是,我的心裡竟然不十分緊張。我轉開郭力與令狐的房間,將渾身赤裸的柏彥放在床上,然後將被單弄亂,像一場激烈大戰後的現場。我將布丁盒裡的精液,倒在趴在凌亂被單的柏彥屁眼上,然後關上門,到樓下冰箱裡拿了一瓶汽水,回到房間,準備欣賞精彩好戲。

樓下的房客 33

下午郭力回來的時候,老張甚至還在陳小姐的床上廝混。六點半,郭力提著兩個便當,打開房門。「Surprise!」我靜靜地喝采。年輕的柏彥,正五體投地,赤裸裸的趴在床上。還有蛋白質的情慾氣味。郭力一動也不動,像個石膏像般杵在床前。他的表情冷漠,令人發寒。「坐下吧。」我說。我知道郭力是個外熱內冷的人,對於性對於愛,至少在他跟令狐之間,他一向是佔盡上風的。現在的郭力,還來不及憤怒,就已被冰冷的羞辱感包圍。

所以他真的坐下了,他僵硬地拿起便當,打開。扒著飯,咬著滷肉,機械似的咀動。郭力的眼睛裡充滿了血絲。也許曾經晃過一絲波光吧,但旋即消失。而柏彥依舊沉睡著。郭力吃完了便當,闔上,橡皮筋捆好。一動不動的看著門。他拒絕面對赤裸的柏彥,他知道這個小伙子並不是羞辱他的始作俑者。他只是個工具,只是記號。

六點四十二分。門打開。令狐呆呆的站在門口,看著一言不發的郭力,然後又看了看一絲不掛的柏彥。「你ˇˇ」令狐的胸口宛如重擊,我一眼就可以看穿。郭力依舊沒有說話。平常他的話很多,但現在的他極為脆弱,說什么都可能要了他所有的自尊。他只能被沉默選擇,所有的屈辱感都將他的嘴巴緊緊封住。

但令狐卻是個外冷內熱的年輕人。「你做了什么!」令狐憤怒的咆哮著,他對感情毫無保留,手中的那袋飲料隨即脫手,砸向漠然的郭力。郭力不閃不躲,只是僵硬的坐著,淋了一身濕。「他有什么好的!他有什么好的!」令狐發瘋似的,一拳捶向鼾睡中的柏彥,柏彥立刻驚醒,然後嚇了一大跳!「去你的!」令狐像個女孩般哭著,然後將十個男人的力氣捏在拳頭裡,轟向既驚惶又茫然的柏彥臉上。碰!柏彥倒在床上,鼻血染紅了白色的枕頭。郭力既沒阻止,也沒詢問。他僵硬的觀賞這出鬧劇。「干!你瘋啦!」柏彥罵道,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隨即又被令狐一拳揍倒。這一拳也不輕,柏彥雖然舉手擋架,但拳頭仍然鑽進柏彥的雙手之間,砸在鼻樑上頭。柏彥後腦勺的頭髮都飛了起來,可見力道之強。柏彥滾下床,屁股著地,此時的他連忙大叫:「別打了喔!我會還手!」

令狐哭得整張臉都紅了,指著坐在椅子上拿著吃完的便當盒的郭力大吼:「你說過什么!你自己摸著良心,說你說過什么!」郭力的臉上閃過一絲不屑。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竟然還在作戲?郭力應該正在這么想吧。「你一定要用這種方式告訴我嗎?一定要嗎?我真的那么賤,需要你用這種方式告訴我嗎?」令狐的語氣越來越失控,越來越大聲。此時的柏彥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摸著歪掉的鼻子,漲紅著臉,插嘴:「喂,你們兩個同性戀聽我解釋好嗎?其實我會出現在這裡,是因為一個很奇怪的理由......」「閉嘴!」令狐大叫,拾起地上的二十三磅啞鈴,朝柏彥的頭上飛擲!

萬萬不可!我跳了起來。柏彥慌張的撲倒,笨重的啞鈴撞到牆壁,喀琅!「你瘋了嗎死同性戀?你以為我做了什么!」柏彥憤怒的說,但已經不敢靠令狐太近。「賤人!你再一句同性戀試試看!」令狐拿起另一個啞鈴大叫。「總之你們聽我說,其實我最近常常一睡著,就會出現另一個人格在我身上到處走來走去,而且那個人格常常會脫光所有的衣服,甚至好像會穿牆過去,他常常還......」在床下的柏彥連珠炮大叫,眼睛緊跟著令狐手中的啞鈴。

「閉嘴!」令狐哭叫著。柏彥摸著青腫的鼻子,反而大怒了起來:「你以為你是誰啊!你自己去問那個干花你屁眼的老相好我有沒有玩他的屁股!你們這種陰陽怪氣的人最......」啞鈴再度飛過柏彥的頭頂,這一下將牆壁撞落一堆石灰粉,柏彥既怒又怕地想奪門而逃。「夠了吧?」郭力突然開口,眼睛像老鷹一樣盯著令狐,但長期處於下風的令狐卻沒有閃躲他的眼睛。

「什么夠了?今天你一定要把話說清楚!你想想當初是怎么跟我說的!現在你又把我看作什么東西!你說你想有個家庭!我也讓你有了啊!現在呢!現在......」令狐的哭聲跟他結實的肌肉截然兩幟,看得我在屏幕前笑的前仰後翻。「等等!你們到底有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你們的事我不想管,不過我可不小被當成屁股開花的零號,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一場誤會......」柏彥一邊說,一邊摸著屁眼。

突然,他的臉色發青。油油滑滑的。難不成另一個我竟然是個死同性戀?柏彥一定正在心裡哀號。「如你所願吧。」郭力歎了一口氣。拿起空便當,拿起公文包,走到門口。這一走,是永遠也不會回來的。「不要走!」令狐突然崩潰,跪了下來。神智遭到極大打擊的柏彥,趁著此時慌亂的走出這個令他不知所措的鬼地方,也因為他一絲不掛的光著屁股,所有他一到走廊後就開始飛奔。而我,也開始飛奔。

樓下的房客(34)

在走廊上,我撞見了柏彥。我差點摔了一跤,這個動作讓柏彥動作一挫,像第一次偷錢包的小偷遇到警察般,跳了起來。「天啊!你怎
么......你怎么全身脫光光啊?」我驚呼,臉上寫滿了厭惡。柏彥殺氣騰騰地瞪了我一眼,想轉開門,卻被我擋了下來。「等等,這樣不對吧?房東先生當然是無所謂啦,大家都是男生嘛,不過你這樣什么都沒穿在走廊上走來走去,喂,大學生,你也要替其它人想一想,我們這裡可是有住女生的啊!」我埋怨,教訓教訓他。而我的眼睛,正毫不客氣的打量他的私處。柏彥紅著臉,快要抓狂了。我皺皺眉頭,疑道:「好奇怪的味道?」「干!別人的事不要管那么多!」柏彥爆發,推了我一把,開門甩門。

碰!我微笑,重新走上樓,繼續收看郭力大戰令狐。現在的電視屏幕上有幾個畫面。老張出門了,陳小姐一個人在房間裡看TVBS連續劇,既沒有哭,也沒有亂摔東西,一切都很自然而然似的。王先生躺在床上休息,翻來覆去的,王小妹一個人坐在書桌上寫功課,橡皮擦塗塗抹抹。穎如洗了個澡,然後打開餅乾盒子,吃著洋芋片,一邊看書。柏彥在浴室裡不停地洗澡,將蓮蓬頭對準屁眼猛衝水,一手拿著肥皂用力地搓著腰部以下。他的表情像是在洩恨一樣,接著又在浴室裡抓狂,用拳頭毆打著瓷磚牆壁。

而郭力跟令狐,持續沒有意義的對峙。你也許會想,這樣的誤會根本不能算是誤會。怒火攻心,只要情緒滾燙的時間一過,彼此都有機會冷靜下來。但。羞辱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它不單單是一種表象的情緒,它的根盤紮在人的最深處,那是能夠消融人類本質的腐爛劑。自尊心一旦腐爛,眼睛什么也看不到。郭力坐在椅子上,低著頭,閉著眼睛。令狐站在床邊,呆呆的看著凌亂的床單發楞。我看著屏幕中的兩人,原本相愛的兩人,想起了以前高中時的往事。

高二那年,班上跟我最要好的同學,叫阿志。阿志有一天跟我借剛買不久的野狼機車泡美眉,當天晚上,阿志一臉抱歉的把我叫出去,跟我說機車被干了。我很生氣,非常的憤怒,但除了瞪阿志以外,我什么也沒做。雖然那可是我整個暑假打工掙來的。第二天,我們兩個人在學校碰頭,什么事也當沒發生過。因為這只是一起急怒攻心的單純事件。

大學,被退學的那一天晚上,把我死當的民法老師打電話給我,狠狠地將我羞辱一番。「我就說你過不了這學期,是不是?你這種廢物廢到骨頭裡了,什么事都做不好,現在把你當掉也是為了你好,你最好明天就去路邊攤見習人家是怎么做面的!」我掛掉電話。直到現在,我都想殺了他。所以我的床底下總是藏了一桶汽油。只要哪一天我覺得生命空虛不再值得留戀,我就會拿起那桶汽油,騎車到早已背熟的地址。

這就是羞辱與怒氣的天差地遠。一個人最無法忘記的,永遠都是自尊心被冷酷剝奪的那一瞬間。有些東西,被拿走以後,就永遠也拿不回來了。「你知不知道!有些東西被拿走以後!就永遠也拿不回來了!」令狐號啕大哭。  「......」郭力的鼻子噴出不屑的氣息。令狐坐倒在地上,全身屈成一團發抖。「你還記得我們剛剛在一起的時候,你的諾言嗎?」令狐抬起頭,他整個人已經毀了。郭力的身體一震,但很快又恢復鋼鐵一般僵硬。「你忘記了嗎?你說,如果我覺得在這個世界已經沒有繼續呼吸下去的理由,你會陪著我終結一切,所以你要給我所有所有的快樂,是不是?」令狐的語氣像漂浮在海水上的破爛塑料袋。郭力依舊緊閉眼睛。我知道比起情緒外放的令狐,郭力的深沉更加危險。「陪我一起死,好不好?」令狐眼神空洞的站了起來。

樓下的房客(35)

令狐其實不需要多此一舉的死。他現在的模樣就像在棺材裡面的冰冷屍體。令狐慢慢打開門,走了出去。我看著走廊上的針孔攝影機,令狐正一步步走到樓下去,而郭力全身上下,大概只剩下心臟還在跳動。兩分鐘後,令狐進門的時候,手裡已經拿著廚房裡最尖銳的生魚片刀。這一切我都看在眼裡,心中不禁讚歎自己的劇本寫得真是絲絲入扣。「我愛你,郭。」令狐跪了下來,拿著刀,抵著自己的脖子。

令狐到底還是深愛郭力的。只要郭力這時候道個歉,或甚至直接將令狐擁在懷裡,令狐的刀就會噹噹噹落在地上。令狐可以不要自尊的。這個缺口就由郭力的愛填滿。「賤貨。」郭力冷冷地睜開眼睛。令狐大叫一聲,歇斯底里的舉起刀子。我雙拳緊握。紅色與情愛相互迸發的一瞬間!郭力大吼,從椅子上跌下來。利刃插進郭力的肩膀,往下深深割破一道殷紅。「你瘋了!」郭力大叫,一拳將令狐砸開。

「你說過不打我的!」令狐悲愴嘶吼,手中的利刃再度盲目劃開。郭力的鼻子被利刃輕輕帶過,但我還來不及確認郭力的傷勢,令狐已經舉起鋒利的生魚片刀,明晃晃的刀芒上滴落幾滴血珠,郭力顧不得傷勢,雙手往後一撐, 試圖爬起。「陪我!」令狐哭喊著,手臂青筋暴露。「你這個賤骨頭!」郭力忘卻害怕,醞釀已久的怒氣終於爆發,撲向手持凶器的令狐。碰!兩人在地上一陣打滾,而我始終看不到那把該死的刀子。

「說你還愛我!」令狐大哭,蜷縮的膝蓋將郭力頂開,遞出利刃的右手腕被郭力
抓住。「你真的是個賤貨!賤骨頭!賤娃娃!」郭力的憤怒全部爆發。接下來,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我打開門,走過四樓,穎如當然還是在房間裡看她的書,而柏彥還在浴室裡刷他的肛門。走過三樓,看了看郭力與令狐的房門,又走到二樓。陳小姐與王先生已經站在走廊上,兩人用眼神在議論紛紛著。「他們兩個人難得吵一次架,我們就不要打擾他們了。」我歎氣。

陳小姐點點頭,報以知趣的微笑,王先生皺皺眉頭,也不多說什么。我抬起頭,看著通往三樓的樓梯口,回想起剛剛那一幕。利刃深深沒入令狐的胸口,筆直的捅了進去。郭力坐在床上,整個人被吸進黑洞裡。二分之一的機率,也讓我賭贏了。在關鍵的一刻,強壯的令狐搖搖頭,刀子竟脫手,讓郭力奪走。當刀子插進他的心臟的一瞬間,令狐的模樣既悲苦,卻又像在微笑。令狐的嘴型好像在說︰「......你說過的。」

二分之一的機率,也讓我賭贏了。那把刀是令狐故意讓郭力奪走的。坐在床上的郭力,似乎還不如我這個局外人來的清楚明白。他的眼神完全喪失了靈魂。二分之一的機率,也讓我賭贏了。「進房間裝作什么都沒聽到吧,替他們兩人留點面子罷。」我感歎。陳小姐跟王先生聽話的進房。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如果我對郭力的觀察正確的話,今天晚上才剛剛開始。回到螢幕前,郭力還是維持他迷惘的姿態。冷冰冰的刀子,依舊穿透沉默不語的令狐。「還等什么?」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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