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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九把刀
樓下的房客(22)

「這是炒人肚、悶燒人雜、蔥爆人腿、醬燒人臂。」穎如一次端上許多菜色,老張與郭力笑得合不攏嘴,而王先生雖然聽不慣穎如口中的「玩
笑」而皺起了眉毛,但仍捧場地拿起筷子。「要不要去叫柏彥下來?」我起身,盼著叫柏彥下來自殺後,我就可以交代他,說我身體不適想睡一下,叫大家盡情享用便了。但我一起身,就看見柏彥穿著拖鞋趴啦趴啦走下樓,眼睛不斷張望著我們。

這麼巧?拍電影了!「柏彥!正好要去叫你哩!來一起用吧!」老張最喜歡裝熟,柏彥遲疑了一下,立刻被穎如的笑容吸引下來。馬的你小子對小妞就是沒轍。「都是你煮的嗎?」柏彥裝出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坐在郭力身旁,拿了一雙筷子笑著。「嗯,還有一鍋湯在煮著。」穎如說,在我的左邊坐了下來。我的左臉頓時痲痺。「好吃,真的是有軟又嫩,新鮮新鮮。」郭力讚許道,柏彥趕緊夾了一大塊「人腿肉」放在碗裡。「這肉好鮮,謝謝你。」令狐跟著郭力的話。「不只鮮!坦白說我的鼻子對牛奶很敏感的,這肉裡的的確確有牛奶的香味,一定花了張小姐不少錢吧?」老張一副老饕的樣子。「嗯,張小姐的手藝真不錯。」王先生有禮貌地響應這頓免錢的晚飯。「謝謝姊姊。」王小妹的家教不錯。「陳小姐要是在的話,整棟樓就算到齊了,哈哈哈哈------」老張笑得亂七八糟。

哈哈哈哈哈,我也跟著發笑。穎如夾了一大團見鬼的「人雜」,放在我的碗裡,點頭示意。「張小姐自己不吃嗎?」我已經忘記我當時的語氣,我只記得當時的耳朵燙得快燒起來,五官也快抽筋了。「我不吃人肉。」穎如一說完,全場哈哈大笑,尤其是王小妹更是笑得前翻後仰。

我很想跟著穎如的話後說:「哈,正巧我也不吃人肉。」但我的手居然將那一團切得稀八爛的人雜放在舌頭上。莫名其妙的挫折感難道會導致行為錯亂嗎?人雜果然食如其名,令我心情十分複雜。「好吃嗎?」穎如微笑。我點點頭,將碎肉吞進肚子裡。

這就是你棄屍,不,毀屍滅跡的方式嗎?我們的肚子,是你最好的棄屍掩埋場嗎?「我去看看湯好了沒。」穎如站了起來,大家一陣歡呼。「啊!少了酒!少了酒啊!」我驚呼,也站了起來。無論如何,我決不碰那鍋來路不明的湯。「這樣吧,你們別等我了,我去買幾罐啤酒回來請客,這樣才夠盡興嘛!」我大呼。「不必麻煩了,我開車去比較快。」郭力也站了起來,但我及時搶到門口,大聲說:「你們先用,別為我留菜啊!等會我順便在買點下酒菜回來!」我打開門,匆匆逃離現場,一走到巷口,我用手指挖著喉嚨想催吐,無奈我催吐的經驗少之又少,吃進肚子裡的那團人雜究竟沒能吐出。

我喪氣地走到便利商店,買了兩手啤酒,再繞到滷菜攤前買了三大盤滷菜。「好噁心,到底我為什麼能一直坐在人肉宴上,撐那麼久?」我生起自己的氣,此時我倒不是責怪穎如。我走在巷子裡,遠遠就聽見客廳傳來的歡愉大笑聲。「一群蠢貨。」我暗自嘲笑。腳步停了下來。我發覺我是真的開心。原來如此。「原來,我是想看看這群蠢貨把人肉吃進肚子裡的蠢樣。哈!」我一想通,也就不那麼介意回去了,反而對迅速原諒自己感到欣慰。

「加菜了!」我打開門,高興地宣佈。陳小姐跟她的矮個子男友也出現在客廳,各捧了一碗人湯開心地笑著。接下來的這一夜,我吃著滷菜、喝著啤酒,大聲訕笑著這群誤吃人肉的蠢貨,而穎如則淡淡地聽著大家天花亂墜批評國家教育,什麼東西也沒有吃。就在笑聲中過了。

樓下的房客(23)

當天晚上,我在床上看著穎如回房,穎如掀開紅布,那年輕人的臉色灰灰白白的,好像已經死透了,因為穎如並沒有再為他施打什麼東西就躺在床上看書、睡覺,她只是摸摸他的頸子、拍拍他的臉。而喝了酒的王先生,在陳小姐一波又一波野獸般的叫床聲中,一整個晚上都坐在椅子上思索著什麼,沒有如往常般抱著女兒睡覺,我想他其實很想選擇了社會的一端,而不是原始的那部份。但他坐在椅子上發楞了一整夜的行為,只是暴露出他不敢靠近床的悲哀。別人需要幫助的時候,我們必須伸出援手。

而我一大早醒來後,就去附近認識的老舊藥局買了許多安眠藥,藥局的老闆是我國中同學,姓勤,他店裡以前掛的是他老爸的執照,現在他老爸死了,他就去跟別人租了一張。勤連藥劑生的執照都沒考過,但他賺錢的門路倒是五花八門。「你買這麼多安眠藥,不會是想自殺吧?」勤只是隨口說說,就算我回答「是」,他也一樣會賣給我。他就是這種人。「不是,只是想泡妞。」我笑笑,將錢放在桌上。勤收了錢,商業性地陪笑。「對了,你這裡有沒有春藥?」我直接問了,反正這裡唯一的語言只有兩種,「有或沒有?」、「多少錢?」。「威而剛嗎?要多少?」勤問。「我不是要威而剛,我要春藥。」我問,沒有商量空間。「這世界上沒有春藥,只有荷爾蒙、激素這些東西,你要的話,我幫你找。」勤也不囉唆,手指比了個五。「我要十,這兩天就要。」我說。「明天來拿吧。」勤點了根煙,說:「老樣子,這些東西有效是有效,但會不會出事我可管不著。」

隔天。王先生的房間裡擺設很精簡,就跟我在屏幕中看到的一樣,我打開熱水壺,想丟一小包春藥進去,但一聞到藥粉的怪味道就縮手了。聽勤說,這地下工廠作的春藥裡成份很雜,有傳統的壯陽中藥和西藥威而剛,還摻雜奇怪的人體激素,一堆成份加起來,唯恐沒有成效似的。我聞聞,氣味挺奇怪,跟無色無味差多了,加在熱水裡一定會被發現。我回憶在屏幕中的這個房間。有了。我打開櫃子,拿出王先生的肝藥,這藥王先生每個晚上睡前都會吃一顆,我暗自保佑這藥是膠囊而不是藥丸,因為我從屏幕中看得並不清楚。所幸真是膠囊。潛入的時間格外有壓力,所以我不能待在裡面太久,我記住藥名跟罐子大小後,便走出房間到藥局,想跟勤買了一模一樣的肝藥膠囊。

「你肝有毛病?」勤不以為然看著我。我搖搖頭,沒什麼好偽裝的。勤的手指放在鼻子上又揉又捏,像楚留香一樣。「我這麼說吧,這罐的膠囊很常見,要不要跟我買空的?」勤似乎看透我的心思。「好,謝了。」我莞爾,勤這傢伙有時候還真夠意思。「多來光顧就是了。」勤認真說:「但吃死人也別來找我。」於是,我買了三百顆空膠囊。我在自己房間從容地將膠囊打開,換上春藥的藥粉,再到王先生房間裡,倒出所有的肝藥膠囊,換上我的版本,無一闕漏。我得扶王先生一把。

接下來是老張。老張的床底下有大約三十瓶未開封的過期牛奶,還有一瓶已經打開的水果調味乳,目標非常明確。我抓起一點點春藥丟下去,搖一搖,希望老張的鐵胃對春藥沒有太強的抵抗力。「一點一點,不要急。」我微笑,小心走出老張家。

樓下的房客(24)

我走到四樓,看著穎如的門。下午三點半,此時的她正在床上寫小說,我潛入王先生跟老張房間前,她已經將疑似死掉的年輕人丟到浴室裡,跟那只黑色塑料袋放在一塊,然後就一直在床上敲鍵盤敲個不停。「你綁人殺人,是為了要寫小說嗎?」我心想,看著門。但,有什麼小說需要這種恐怖的親身經歷?恐怖小說?偵探小說?黑色異想小說?不,這太不合理,這種小說的報酬不可能值得穎如如此冒險,這年頭只有愛情小說才能被群眾擁抱,才能賺到豐厚的版稅。我看多半還是穎如自己心理變態,她最恐怖的地方就是隨性胡搞。

柏彥一個小時前已經出門上課,我輕輕打開門,將他桌子上沒吃完的泡麵掀開,丟了比上次更強的安眠藥進去。這小子衛生習慣很差,沒吃完的泡麵一定會把它吃完,甚至不需要加熱。「晚一點,再幫你開發新的能力。」我很樂。我的筆記本早已記滿各種對柏彥「能力開發」的每個進度,他可以說是我計畫中不可或缺的「第一個齒輪」。我小心打開柏彥的房門,從門縫中看看對面的穎如有沒有出來。我很介意她的存在。

沒有。我走出柏彥房間,關上門。前面的門突然打開。「房東先生?」穎如笑著打招呼。「好啊。」我點點頭,笑笑。她看見我從柏彥的房間出來嗎?「昨天晚上真是謝謝你了。」我打哈哈。「可是我注意到你不大吃我作的菜,是不是我的手藝很差?」穎如難為情。她為什麼在這個時候開門?「怎麼會?我只是覺得......」我有些語無倫次。「吃不習慣嗎?」穎如看著我。她為什麼總是選在這種令我窒息的時刻?難道她有心電感應不成?

「這不是你的錯,我從小就有挑嘴的毛病,想一想還真不好意思。」我歉然。「嗯。」穎如點點頭。怎辦?如果她看見我從柏彥房間出來
,我絕對不能讓她有機會問我我進去做什麼,因為我一點都沒準備好這個答案!「對了,穎如,你不是個作家嗎?哈,我最近去書局逛逛,可都沒看見你寫的書,我猜你用了筆名吧?可不可以透露一下!」我興致盎然。「其實說起來,我不能算是作家......」穎如微微笑。我靈機一動,我應該趁這個機會多多瞭解穎如,於公於私都應該把握機會。於公,瞭解穎如有助於我實現計畫。於私,有誰有機會跟一個慣性殺人的變態聊天呢?「穎如,你有時間嗎?我想請你喝個茶吃個飯,聊聊天。」我打斷穎如的話,熱忱地說:「我想多瞭解你一點,說實話,我沒什麼可以聊天的朋友,哈,說來難為情,我好久沒有跟一個人好好說說話了。」

穎如瞇起眼睛。我盡量讓笑容擴散,擴散到穎如的臉上。「好啊,不如來我房間喝咖啡,我煮咖啡請你。」穎如的笑天真無邪,但這點活命的警覺我還有。我乾嚥了喉嚨。「那怎麼好意思,我記得張小姐不是本地人吧,我知道附近有一間很棒的咖啡廳,你看怎麼樣!」我擊掌,迫不及待。「不好意思讓你花錢,我對沖咖啡還蠻有研究的。」穎如的笑令人失卻抗拒。

我除外。「不好啦,我怎麼好意思進女孩子房間,那間咖啡廳真的很不錯,我想去很久了,但一個人怪落寞的,總不好意思啊哈!所以我請客,千萬別客氣!」我忙說,差點要掏出錢來。「可是你上次不是說,有機會要參觀我的房間嗎?」穎如。「有嗎?」我假裝忘記,反正客套話就是這副德行。「好吧,你帶路囉。」穎如終於點點頭。

樓下的房客(25)

咖啡廳。穎如點了一杯貴夫人。這點叫我驚訝,我從來沒看過嗜喝咖啡的穎如在咖啡裡加過牛奶。她總有辦法讓我驚奇。我點了一杯愛爾蘭,還多要了一迭巧克力餅乾,一迭牛角麵包。「謝謝你的招待。」穎如說。「哈,別那麼客氣,你覺得這裡還過得去吧?」我笑笑。這裡隨便一杯咖啡就要兩百塊上下,如果還過不去我也沒辦法。「這裡很好。」穎如很有禮貌地說,聞一聞咖啡,笑笑:「不過,改天你真該嘗嘗我沖的咖啡,至少比這裡便宜多了,味道也不差。」「是嗎?」我的背上又是一陣冷汗,幸好這裡是公共場所。穎如觀察著咖啡上的奶暈,撥開一顆奶球,又慢慢倒了進去。牛奶一滴滴墜入咖啡裡,僵化地擴散開來。穎如出神地看著。「對了,你剛剛在走廊上提到,你說你其實不算作家------這是什麼意思啊?」我問。瞭解她的職業作為起步吧。

「我是個專門替人代筆的寫手。」穎如抬起頭來,解釋道:「我幫各式各樣的作家、出版社、各種題材寫東西,最後掛上他們
的名字。」「喔------原來如此,難怪我都找不到你的作品。但妳既然可以寫東西,為什麼不乾脆掛上自己的名字,這樣不更好?抽版稅的話拿的錢應該更多才是。」我問。 「不是所有人都對出名感興趣,像我。」穎如:「在別人的名字下寫東西,可以嘗試更多的題材,也有更多的機會。只要肯下工夫研究新事物,不怕沒有工作,但要是掛上自己的名字,失敗一次,下一次的機會就遙遙無期了。」研究新事物?需要藉助亂搞別人身體來作什麼研究?變態殺人小說嗎?

「那最近呢?最近在寫些什麼東西啊?」我。「最近在幫蔣小姐寫個人財務規劃的書,這陣子流行這些。」穎如,又加了一顆奶球。「蔣小姐?」我好奇。「這是業務秘密。」穎如的笑很暢懷,我要是真有興趣繼續問下去,她肯定不會隱瞞。但我想知道的不是別人的事。「像你這樣幫人代筆,還要自己唸書做研究,會不會很累啊?」我問。「會啊。」穎如。「那你平常都做什麼消遣?像昨天那樣燒菜嗎?」我笑笑。「上網聊天,旅行,想事情,沖咖啡。你真像記者。」穎如又加了一顆奶球。但她還沒喝過一口。「哈,上網聊天啊,像我這個年紀已經很難學習新鮮事了。」我自言自語。

「房東先生呢?」穎如的眼睛好奇地看著我,但我知道她對我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啊,看看報紙,看看電視,日
子渾渾僵僵的,幸虧有你們這群房客住了進來,我平淡近乎枯燥的生活才起了一點變化,像這樣跟一個漂亮女生面對面坐著喝咖啡,我以前哪裡想像的到。」我說,這也是事實。「房東先生沒有女朋友嗎?」穎如問。她的咖啡裡已經墜入五顆奶球了。我想她只是在玩弄她的咖啡,穎如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喝掉它吧。「以前交過一兩個,但越老越沒什麼成就,也就沒什麼好女人接近我了。而我自己也懶了。」我說,這也是事實。「嗯。」穎如低下頭,用湯匙玩弄著咖啡上的泡沫。

許久,兩人都沒有說話。我翻著桌上的電影雜誌,吃著巧克力餅乾,穎如則像古老的吉普賽人一樣,研究著咖啡上一次又一次的白色圖像,占卜些什麼似的。有時,我會指著電影雜誌上的明星或是電影劇照,問問她的看法,但兩人之間的話題越來越少。這樣很好。我篤信的守則不多,其中一條是:越沒有話題的時候,越能看出一個人心底的樣子。因為可供偽裝的虛假言辭已經越來越少。「你、自、己有沒有想過,你的人生可能已經到了盡頭?」穎如停止剝奶球,突然丟了這個怪問題給我。

樓下的房客(26)

我表面一楞,但其實沒有這麼震驚。「倒沒想過,畢竟還是自己的人生嘛。」我苦笑:「再怎麼無趣,日子畢竟還是要過下去。」是這樣沒錯,多找些樂子就是了。「盡頭的意思,不一定是死亡,也不是說不能繼續過下去不可。」穎如反駁我剛剛的話。她的眼神變得跟剛剛有點不一樣,但我卻說不說是哪裡不同。我對那種「請指出這兩幅畫哪十個地方不一樣」的益智問題從來沒有天分。「喔?」我想讓她把話說下去,最好就是暫時不要發表意見。

「盡頭就
是沒有變化,不斷地週而復始沒有可能性的人生,這個社會有太多人都走到了盡頭,有些人三十歲到了盡頭,有些人二十歲到了盡頭,有些人不過十幾歲,也到了盡頭。」穎如仍舊在笑,但那種笑的成份已經變質了。但我只能感覺,卻看不出來實在的變化,就跟過期的牛奶一樣,你要不嘗一嘗、聞一聞,否則絕不會發現純白的底下已經腐敗酸化。

「週而復始?我還以為人生就像一條線一樣不停往前走,走到死了才停下來,怎麼會週而復始?」我忍不住問。「一個人的人生如果跟其它大部分的人一樣,那就是一種週而復始。每個人都在重複另一個人的人生,重複著上學、重複著交朋友、重複著買車買房子、重複著結婚生子、重複著變成其它上億個差不多的人生,連笑都重複了,連哭都重複了,你覺得這不是一種週而復始嗎?」穎如的笑容底下的氣味越來越腐敗。

「聽起來總覺得哪裡怪怪的。」我說:「但對一個人來說,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事就是沒有經歷,沒有經歷,哪來的重複?」我抗議著,因為這種週而復始的說法刺傷了我,我的生活雖然就像一頭不停往地洞裡鑽的土撥鼠,永遠都沒有看到光明的可能,但要說我重複了許多人的人生,為什麼我沒有娶妻生子,為什麼我沒有比爾蓋茲那麼有錢?

「要經歷,就去看書、看小說、看電視、看漫畫,那裡有許多人展示著不斷被重複的人生,那些東西看得越多,就越容易重複到別人的人生,既然過程重複了,結果也差不了多少,既然差不了多少,就到了盡頭,週而復始,循環,漩渦,黑洞。」穎如的用詞越來越不像日常口語,而像是經過深思熟慮過的講稿。令人灰心的講稿。「你的意思是說,別看電視看太多嗎?」我胡亂說著。「不,恰恰相反。」穎如的回答令我意外。「喔?」我。

「多看電視多看電影,這社會
有很多管道告訴一個人,其實你不管怎麼努力,都不免成為另一個已經「被成為」的另一個人。這樣很好,早點知道自己只是集體循環中一個可以被輕易取代,不,甚至是不需要被取代的一小點東西,就可以早點體認到人生其實已到了盡頭。」穎如又開始剝奶球了。「就算真的是什麼循環、重複的,早點體認有什麼好處?不知道過一輩子、卻很快樂的人也很多啊,就算知道,也可以很快樂的過一輩子不是嗎?」我不滿,但臉上還是笑笑。「你說得沒錯,很多人到了盡頭還是笑的出來。」穎如笑笑:「可以笑的時候,就不要哭。」「啊?」我支支吾吾,不知道怎麼接下去。對話的邏輯已經有點失焦了。

不過,我已經開始亂猜穎如綁人亂做實驗的理由。「對了,你、認、為、自、己的人生到盡頭了嗎?」穎如沒有忘記剛剛那個問題。「如果你剛剛說得都是真的,我又憑什麼例外?我平凡到了頂點。」我苦澀地說。穎如頗有興味地看著我。「你還沒有到、了、盡、頭。」穎如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不明白。不明白也寫在臉上。「每個人都有很多機會鑿開盡頭後的海闊天空,只是不敢鑿,不想鑿,就這麼卡在盡頭裡。」穎如說得我飄飄然。「喔?那為什麼不鑿?」我問。「因為大家都怕跟別人不一樣。」穎如幽幽地說:「大家都怕自己跟屏幕上的別人不一樣,所以全部都卡在盡頭、一動也動不了,偶而有人動了一下,好一點的便被視作離經判道,差一點的便被稱為落伍。」

我不由得點點頭。流行本來就是向前看齊,向右轉。「那你為什麼認為我還沒到盡頭?」我不禁有些高興。「因為,我看得到盡頭。雖然你為什麼還沒到達盡頭,我不知道,也或許你到過又後退,也或許你正在想辦法避開,但你終究還沒走到集體週而復始的排隊裡。」穎如的瞳孔張得很大,霎那間,我彷彿被拴在黑暗裡。「而且,從我的身體反應裡,我沒有感覺到盡頭的氣味。」穎如笑笑,我卻明顯知道這絕對不是笑。

「你的身體反應?」我不由自主打直了身子。「每個人都走到了盡頭,也都成為盡頭,而我,沒辦法在盡頭前待太久。」穎如喝了一口漾滿白色牛奶的貴夫人咖啡,這是她的第一口。「待太久會怎樣?」我問。我想,這就是所有問題的答案。「我會鑿開它。」穎如放下咖啡。空空如也。

樓下的房客(27)

後來我跟穎如一起回到了老宅,跟她並肩走在一塊的時候,我的呼吸已經不會凌亂急促、也不會下意識地同手同腳。要說我已經不懼怕穎如了嗎?那真是大錯特錯。我只是覺得親近,或者說一種被認同的感覺。我、還、沒、到、盡、頭、嗎?被認可的感覺讓我不由自主對穎如崇仰了起來,連呼吸都開始畢恭畢敬。但我還是害怕穎如。因為這是我崇仰她的根本,也是我認同她的起點。「以後有機會多聊聊。」我說。「好啊。」穎如說。穎如回到她的房間。我回到了電視前。

我一邊想著怪怪的問題,一邊看著電視裡陸陸續續回到自己房間的房客們。問題一。如果穎如邀我進她的房間喝咖啡,她一樣會將我迷昏嗎?「會的,她會令我害怕不是沒有原因的,她總是嚇我一跳,她才不管我到了盡頭沒有。」我舉手,自言自語。所以,我依舊會拒絕奪命的邀約

問題二。穎如說她看得見盡頭,她是有精神病還是怎樣?還是異能力者?「不知道她是不是因為不想走到週而復始的盡頭,所以乾脆卯起來大幹一場?」我舉手,大談議論。但這種直接因果式的推論一定不適用於穎如,尤其我不清楚她身上還嵌著幾個晦澀離奇的人生理論,說不定還有一個叫「人生就是不斷的進行實驗」理論,或是「靜態凌虐才是高尚的品德」理論。

我零零碎碎地想著,後來老張回來了,七點十分喝下不乾不淨又色的過期牛奶,柏彥八點回來,九點半吃光了昨晚剩下的沉睡泡麵,九點四十分就趴死在計算機桌前,王先生跟王小妹五點半回來,現在是十點零八分,離王先生天人交戰還有一段時間。

老張喝下的春藥藥劑其實並不重,因為我必須「控制」老張決定性爆炸的時刻。前幾次的份量都要輕,只需要老張遐想就行了,但最關鍵的一次,必須要由超重的份量來轟炸。所以今晚的老張,只是一直趴在地板上,一邊聽著陳小姐的呻吟聲難過地蠕動身子,過了半小時後,便一個人逕自拎著望遠鏡上了天台。一個人只要腦子裡只存在一件事,行為便相當好預測,老張就是最好的例子,他所有的行為都被一條無形的線綁在單單「色」一個字上,我只需要蹲下來,摀著耳朵點鞭炮尾巴,老張自己就會飛上天去。

趁著王先生還沒吞下藥丸,我觀察了穎如在房間裡的動靜後(她渾不理會倒在浴室黑色塑料袋旁的年輕男子,沖了澡,舒適地躺在床上敲打計算機),便輕輕走下樓,打開柏彥的房間。柏彥計算機屏幕上的聊天窗口甚至還開著,對方的訊息不斷丟將過來,等待著柏彥答覆。我將柏彥移到床上去,坐在他的位子上,胡亂丟幾個訊息過去,對方似乎是柏彥在網絡上認識的女孩子,叫「躺在鋼琴上的貓」。我沒跟人在網絡上聊過天,我過了那年紀,但我還認得鍵盤上的注音符號,以及「Enter」鍵,還有我前幾天專門去書店買的「第一次的親密接觸」,我可是為了整死柏彥徹底K過了一遍。

「嘟嘟~~你睡著了嗎:(」好噁心,柏彥這死大學生居然自己起了個「嘟嘟狗」的花名。「嗯~我剛剛發現另一個我~~:)」我敲著。「^^另一個你啊???那是什麼???」「另一個我已經睡著了~~現在的我好像破殼而出的蝴蝶耶~~感覺很奇妙~~」「聽不懂:P」「我是新的自己~以前的我就像一隻醜陋又平凡的毛毛蟲~但現在我連呼吸都感覺到自己在蛻變了*^^*」「呴呴...那麼厲害啊...是不是因為遇見我啊(大心)!」大心?那是什麼東西?這個年代的年輕人都在胡亂造字嗎?

「哈哈哈~有可能喔~我等一下就要去探險了~~~探險我的與眾不同
!」「怎麼探險啊?(期待的眼神閃閃發亮@@)」「我會消失!」打完最後四個字,我就不再理會那只蠢貓繼續丟過來的訊息。我將柏彥身上的衣服脫的精光,胡亂將脫下的衣物摔向四面八方。「快使用雙節棍,哼哼哈兮?整天光會亂叫!」我笑著拉著柏彥的雙手,將他塞進自己的床底下,然後我將衣櫃打開,將掛在衣架上的衣服扯得亂七八糟,然後再將衣櫃仔細關上。「睡吧。」我忍俊不已,坐在他的計算機上又打了一槍,射了一地後,將擦過老二的衛生紙丟在地上。

樓下的房客(28)

我坐在床上,看著王先生坐立不安地坐在浴室馬桶上,精赤身子淋著熱水。他半個小時前吞下了藥丸,而王小妹唏哩呼嚕早已睡得香甜。「應該淋冷水的吧?淋熱水可見沒好事。」我旁白。王先生赤著身子,走到王小妹床前,凝視著她。我從這個角度看不清楚王先生猙獰的臉孔,不禁歎息。那種天人交戰的表情一定很有演技、很扭曲。王先生的肩膀下垂,胸隆起。

「深呼吸也沒用,假裝猶豫也沒意義。沒有人在看你,你只是表演給自己的良心看罷了------如果你還以為自己身上有那種叫做良心的內臟的話。」我恥笑著王先生的多此一舉。這個世界上經常發生這種事情。爸爸會強姦女兒,不管女兒是智障、年幼、還是根本就好大一隻,只要爸爸想插女兒,想必都會來上一段天使與惡魔的例行作戰,但這些都是假惺惺的作戲。只要需要天人交戰的戲碼,良心都是自己唱出來的。唱完了,好戲就會登場。

「快動手吧。自己的女兒還不是自己生出來的?你同意就行了不是?」我旁白。但王先生是個龜毛人,他就這麼硬梆梆地焊在床前,腳焊著,老二也焊著。就這麼焊了兩個小時,我在介於半夢半醒與全睡不醒之間盯著螢幕,都快無聊死了,王先生還是像自由女神像一樣屹立在女兒面前,我猜想他是不是站著睡了。我不斷切換著屏幕,等待,又等待。哈欠一個又一個。終於,王先生像隕石一樣墜落在床邊的小沙發上,睡著了。他的良心戲唱的太長,導致藥效就這麼從他跨下溜走。

「你王八蛋,拖拖拉拉的算什麼英雄好漢?」我罵了幾句後,也睡著了。第二天,第三天,王先生每個晚上都這麼模仿石像站在床前,而每次,我都因為攝影機的角度錯漏他精彩的慾望獨白,我不禁從不屑的眼神,轉為佩服他驚人的忍耐力。但他一直這麼捏著睪丸不肯發難,我只好拿出我的劇本,修改掉一大半篇幅。但在結果還是不能改變的情況之下,編纂劇本的難度大增,讓我著實苦思了好幾天。

我還是得提防穎如,在我跟她聊過的第二天下午,她打開櫃子,拿出一個超大的旅行箱,從宅子背後的升降梯下樓,一直到晚上九點才回來。我看著監視器裡的升降梯,穎如穿著一身藍色的運動服與跑鞋,真是莫名其妙,她出門的時候明明就是一身白色的連身洋裝啊?穎如不只換了衣服,靠在她腳邊的行李箱也顯得很沉。從她拖箱子的樣子就可以看得出來。箱子裡一定裝了個人。死人。只有切成一塊一塊的死人,才可以塞進這麼大的行李箱。

「我真是被你打敗了,別人都是裝屍體出去丟,你老人家是去外面撿屍體回來堆。難道又打算煮湯給我們吃啊?」我不解,卻開始懂得欣賞她的黑色行動風格。我看著屏幕中穎如拉著行李箱走進房間的模樣,還是忍不住覺得很好笑,她的浴室裡堆了一個黑色屍袋、一具屍體,但她卻嫌不夠麻煩,居然還去外面找了一具。

啪答。穎如將行李箱打開。我看得傻了,差點要鼓掌!裡頭是一個小女孩,披頭散髮,小學制服、藍色百褶裙。年紀大概......「國小五年級?」我將鏡頭放到最大。她雙眼緊閉,看來是給迷昏了。穎如一反常態,將小女孩綁在椅子上、用膠布封住嘴巴後,就打開床底下的恐怖小木箱,拿出我最懼怕的玻璃瓶子。浸泡著死老鼠的那一隻。然後坐在床上看著小女孩。「啪!」穎如一巴掌打紅了小女孩的臉,力道之強差點打翻了椅子。小女孩的鼻子流出鮮血,眼睛緩緩徵開。茫然。「乖乖小女孩,張姊姊要幫你鑿開人生的盡頭嚕!」我忍不住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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