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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他吹滅了燭火。窗紙透出月光的白。一屋子藍幽幽的月色。過去的一百四十七年,忽成空白。我什麼事都沒有經歷過。沒有枉死城,沒有閻羅殿,沒有荒墳野墓。我仍是,蘇州城不諳世事的深閨小姐,細雨霏微十七歲。他將我頭上那支金步搖拔下來,霎時間黑髮如水般地披瀉了兩個人的全身。我忘記了夜夜伴我獨自遊蕩的碧綠磷火,只看到黑髮在月光裏閃爍點點銀輝。……是哪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姑娘,我們不要再浪費時間了。」他耳語道。我已經浪費了一百四十七年。我抬起手,不知不覺攏住他的頸項。他輕輕地抱起我。天青色的床帷輕輕飄開。他將我放在床上。我看到高高地立在床邊的人影。

我腦中忽地閃過那一夜。那男人立在我的床邊掀起帳子。我還沒來得及坐起來。心窩處便一陣冰涼。羅帳上疏影橫斜的幾枝梅花之間濺滿了殷殷的紅。血的紅淹沒了花的紅。前塵是一片無邊的紅色,思緒萬馬奔騰,騰起了滾滾的紅塵。我永世不忘的那個黑影。它和他相疊著,向我俯下身來。我感到驚懼,彷彿噩夢重演。「你是誰?」我只來得及說出這三個字。然後尖刀便刺過來。我心窩處又有物觸碰。暖暖的,是他的手。羅襟半解。「我是一生都會待你好的人。你放心。」他低語。

藕色衫子。白中衣。水紅色的貼身小衣。一層,一層,一層。我橫陳在他面前。他又怎知,我還有一件尚未褪去的衣裳。這一刻,我也寧願不要去想這件衣裳。他的溫度終於覆蓋了我。天青色的床帷,寂靜的顏色,籠罩了一切的狂亂。我的第一個男人。百年唯一的男人。唯一的戀,唯一的仇。「紫鳳。」他輕喚我的名字。他枕在我的黑髮上,我枕在他的手臂上。他憐惜地撫摸著我的臉。「紫鳳。」「王相公。」「此刻還叫我王相公麼。」他捏了捏我的鼻尖。

「相……相公。」我喊了一聲,覺得面上作燒。慌忙往他腋下躲去。呀——怎的他成了我相公了呢?我是輕易不可多言多笑的大家閨秀呀。紅拂夜奔,文君琴挑,鶯鶯西廂記,麗娘牡丹亭——我怎會學了這些女子的樣兒。我是來報仇的,怎的反被仇人輕薄了去?報仇。報仇像一頭睡熟的貓,合上了它碧綠閃爍的眼睛,推也推不醒。報仇像一隻蜻蜓,恍恍惚惚,輕輕點了一下水,不知飛到什麼地方去了。此刻我只要他的承諾。像一切的人間女子。

「相公,你會不會拋棄我?會不會不要我?」疲倦而又急切地,抓住他的手臂。「不會。你放心好了。咦,你的手怎地還是這麼涼?」我是鬼!我慌忙鬆手。我是百多年的厲鬼,怎可與人一起生活。我的臉色由綠變藍。全憑畫皮遮擋。一張畫皮,可以遮擋到幾時?他將我的手抓過來,放在他的胸口。「躲開做什麼。你的手涼,來,在這裏焐一焐。你怎麼了紫鳳,怎地一徑在抖?」「相公,我……我害怕……」「怕什麼?」「怕你不要我。」「傻瓜,我怎會不要你。我說過的,我一生都會待你好。你忘記了麼?」「不管怎樣,你都會待我好,都不會不要我?」

「你怎地總是怕我不要你?傻紫鳳。你是我的鳳兒,是我的心頭肉。我怎麼捨得不要你呢。我要你的。」「不論發生什麼事,你一直都要我?」「一直都要你。你若不信,這兒,把我的心挖出來你看看。」「不要說這樣的話!」我撲上來摀住他的嘴,全身簌簌地抖。「鳳兒。你怎麼了?你累了。來,聽話,睡一忽兒罷。」天青色的帳外漸漸透出天光。一夜的纏綿,足以融化了一百四十七年風吹雨打的寂寞。輕憐密愛,柔聲細語。山盟海誓不過是一隻花紙折出的船,然而世間多少女子,都敢坐著它出海?

一句諾言,便緩緩地起錨。航船被風吹向黑夜未知的海洋,都無恐懼。女人的勇敢與盲目,男人永遠無從理解。這件事我理會得。儘管我已不是人。我緊緊地抱住他。或許這才是早該發生的一切情節。蹉跎了一百四十七年,但終究是發生了。命裏的,躲也躲不過。我彷彿又看到那生死簿上的硃砂字。張倫三世身該當償還秦紫鳳人心一顆。我不願去想,不願去想,不願去想。我只想抱住他,緊緊地。「鳳兒,外面風大,回去罷。」第二日晨間,我相送他出門。

一夜的恩愛,畫皮都揉搓得有些褪色了。他卻認不真切。「鳳兒,你臉色不好呢,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瞧瞧?」「不用了,我沒事的。相公放心罷。」慌忙支吾過去。「我晚間再來看你。你好好在這裏待著,不要到處亂走。我怕……」他壓低聲音:「我怕你被抓回去。」什麼抓回去?哦,明白了,初識的時候我自稱是大戶人家的逃妾。我都忘卻了,他還記得。不由得感動,淚意盈睫,可我卻不會流淚。「相公,我理會得。」握著他的手,捨不得放開。他一襲青衫站在清晨的風裏,多像一竿鬱鬱的竹,那般的風神湛然。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忽覺他是世上最好的男子。我多幸運。

看著他的背影漸遠了,還倚在門邊不願進來。昨日此時,我尚在獰笑著等待獵物送上門來。如今他成為我終身之托。我的終身有多長?鬼是不會老的。交託給一個凡人的一世。他老了,他死了,我怎麼辦?我要繼續在輪迴中尋找他。生生世世。永遠不分開。我靠在門上癡想。我晚間再來看你。他說的。然後我就會把這個白晝都交給等待。我好似一直在等待他。從那時開始。然而那過去的一百四十七年的等待,怎麼都似沒有這一個白晝的難熬?這樣地漫長呵。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我是鬼,時間對我沒有意義,但沒有他的日子,則是這般地緩慢。

似水流年都被凍住了。掌燈時分,他來了。「鳳兒!」聽得他的聲音,我自內室跌跌撞撞地奔出來,竟是立足不穩。拉住他的手,卻說不出一句話。他取笑我,用手指羞我的臉頰。「只不過一天沒見麼,何至相思若此?我的鳳兒當真是個多情種子。」他擎起桌上燭臺,就著燭火細細打量我。「氣色比早上好多了。」自然。書齋裏筆墨俱全,我已將人皮重新畫過。順便又換過一身新衣。湖色襖兒,彈墨綾的裙子,清淡素雅。「今日一日都做了些什麼?」他問道。「等你回來。」我道。

他又刮我的鼻子。「不識羞呵,鳳兒。」他望著我微笑,我感受到他心裏的疼愛。喜上眉梢。我是不識羞。人間女子,三綱五常之外,尚須三從四德。似我從前做大家小姐那般,別說有何言語,輕易都不可以見人的。那日在後衙西花廳乘涼,見那少年書吏走過,便只得用團扇掩了臉,速速離去。但是……倘若當日我沒有走呢?倘若當日,我並未離去,與那張倫相見了,一切又會怎樣?或許這百多年的歷史完全改寫。我怔住了。

「小姐,在下府中書吏張倫,今日何其有幸,得見小姐金面。」「張相公太客氣了。」……原只是幾句尋常寒暄呀。或許昨日的事情就會在百多年前發生。我與他,眉目傳情,你儂我儂。我不會被開膛破腹,他亦無須遭千刀萬剮,更加不會有這一百四十七年無端端的荒墳野嶺,淒寒的日子。浪費了的一百四十七年。原只是那樣尋常的幾句寒暄便可以了呀。一切的可能。時光嗖嗖地在我胸中團轉。「鳳兒,你怎麼了?」我自揣想中返回。往者既不可追,只好牢牢把握如今。人間女子都須得不輕言,不多笑,老實穩重,三從四德。然我是鬼,恨海情天,都海闊天空,百無禁忌。

我輕輕扯著他的衫袖。青竹布的長衫,柔軟中有挺括的手感。只覺他的一切,再怎麼尋常,都是如此完美。眼波輕傳。「我沒事。」「鳳兒,你可曾用過晚飯?」「啊,沒有……相公可曾用飯?」天,百多年餐風飲露,我早都忘了還有吃飯這件事。「我也沒有吃呢。正好與你一起用飯。」「如此,相公稍候——」我匆匆跑進內室。再出來時,手中端著雕漆食盒,裏面是一盤西湖醋魚,一盤桃仁酥鴨,一盤蝦子茭白,並一大碗芙蓉鮑魚湯。還有酒。上好的花彫。

一隻似我這般的老鬼,在剎那之間幻化出這些物事,並不是很難的事情。它們吃起來色香味俱全,卻是水月鏡花,空無一物。當然從明日起,我要真正地學習烹飪了。今晚暫且讓他委屈一頓,也還不打緊。嫋嫋婷婷地端將出來。「相公嘗嘗妾身的手藝,可還過得去?」「呀——不想鳳兒你的廚藝竟也這般了得。」燭影搖紅。淺斟慢酌,語笑盈盈。「對了,相公打算何日迎娶妾身呢?」他忽然尷尬。「鳳兒,我……我早已成親……昨日便想告訴你,卻……」我並無太大意外。看他的年紀至少都有二十五六,怎會尚未娶親。

我早都想到了。我是鬼,還在乎什麼人世虛名。只要在他身邊,就好。我看著他,感覺到他心中的慌亂。他像個孩子般地無措。心在砰砰地跳。他在害怕。他怕失去我。喜悅忽然遍溢週身。無窮無盡的流轉。我的笑意從整個皮囊透出來。他在害怕失去我。我還在乎什麼呢。「相公何不早言,其實妾身早已想到,我生來命薄,原沒想過能聘做正頭夫妻。只要能夠陪伴相公,妾身便心滿意足了。既是如此,相公何日帶我去拜見夫人?」

堂堂府尹大人的千金小姐呀。只因愛煞了他,用了拜見這個詞,都未覺委屈。做小伏低,都沒關係了——只要在他身邊,就好。愛河千仞,我緩慢而優美地滅頂。他似覺意外。「鳳兒,你不在乎……」「只要相公不在乎我是人家的逃妾,妾身還在乎什麼呢。」柔若無骨地貼近他。吐氣如蘭,燭火蕩漾。「相公說過會一直都要我的。我們盟過誓的,不可以不算。」「鳳兒……」「相公,我會聽你和夫人的話的。你回去和夫人說嘛,好不好?」索性伏在他懷裏,仰起臉望著他的臉,輕聲細語。便是百煉鋼,也化作繞指柔了罷。

「鳳兒,我妻陳氏,為人賢慧大度,我若對她講了,她定能接受你……不過你不要心急,給我一點時間,慢慢安排一下。總之你放心,我定會領你入門的。」「如此最好了。相公。」低喚著他,百煉鋼化作繞指柔,百年恨意也都化為滿腔發洩不盡的柔情。過去從未知道,有個人可以喚作「相公」,有多好。我漸漸都忘記自己是鬼。花也好,月也圓。夜半無人私語時。那日閻羅王警告我:倘若你得不回完整的心,你便永不超生了。

那有什麼關係。似我這般做鬼,豈不好過做人。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呀。夜間醒來,看到有他在身旁。睡得猶如嬰兒,天真甜美。我共衾枕的夫呵。相公。我輕輕地,從背後擁住他。淚意又盈於睫。就讓我,永不超生吧。「鳳兒,昨日我和我妻說了我們的事。」「哦,夫人怎麼說?」擔憂地望著他。「她倒沒說別的,只說你若是大戶人家的逃妾,擔心將來會有麻煩。」「相公,我不會給你們帶來麻煩的。我悄悄地進門,根本不會有人知道。」

他右手持杯,左手撫著我的頭髮。青絲三尺,漆黑如墨。「你不要怕,鳳兒。我一定會迎你入門。對了,記不記得子夜歌裏的那一首……」「宿昔不梳頭,絲發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我道。百年前記得的詩詞歌賦,並未曾遺忘。他將我的頭攬在懷中。「鳳兒。怎地你總是知道我心中在想什麼。」我悄然微笑。相公,你的心,本是我的心。你知道麼。「相公,讓我告訴你原因吧……」我半躺在他懷裏,也將他的頭頸攬低,面對著面。「因為我善解人意,冰雪聰明,蘭心蕙質,才貌雙全……」

「鳳兒,你臉皮好厚!」他哈哈大笑,伸手過來在我腋下搔癢。我忍不住反擊,兩人嘻嘻哈哈地鬧著,一不小心碰翻了他手中酒杯,酒痕淋漓,灑了一身。「相公,快把這件衣服換下來吧。」我連忙向櫥中另取了一件月白色的長衫與他換上。手中拿著換下的濕衣。「相公,你且在此寬坐,我去洗了衣服再來陪你。」「衣服打什麼緊,明日再洗不遲。」「酒痕最是討厭。倘若不馬上洗,便洗不掉了。」我拿了衣服便往外走。「但是我要你陪著我呀。鳳兒。」男人賴皮起來,竟像個孩子般,儘是黏著人呢。

我只好用木盆盛了水,端進來,在屋中洗衣。從小到大,生前死後,我何嘗洗過一件半件衣衫。此刻卻不得不作嫺熟狀。用皂莢揉碎了,細細搓洗衣上的酒漬。他坐在榻上,微笑著望我。我早已放棄復仇,放棄厲鬼的身份,也放棄往日千金小姐的尊貴。甘願為他做個溫柔賢淑的凡俗女人,洗衣燒飯,寒暖關心。但願生生世世,都能為他洗衣衫,便是幸福了。忽然感應到他心中閃過晏小山的詞:衣上酒痕詩裏字,點點行行,總是淒涼意。

怎地如此不祥。抬頭望他。他也正看我。我與他之間,隔著個木盆,面面相覷。相視微笑。我住在他的書齋,作他的外室,已有半個多月了。這日他終於赧然說道:「鳳兒,今日我想……領你回一趟家。」「終於要拜見夫人了麼。相公,待我稍稍打扮打扮,免得衣冠不整,對夫人不敬。」我轉過身,對鏡理妝。每當他不在,我便覷個空子脫下人皮,將它重新描畫一番。畫皮一日比一日更精緻。夢幻泡影的豔麗。「鳳兒……」他在背後喚我,喚了一聲,卻又無言。我從鏡中看到他的臉色微紅。

其實無須用眼睛看。我早感覺到他心中七上八落,尷尬羞赧,酸甜苦辣,百感交集。每個夾在兩個女人中間的男人都是這樣的麼。一面理妝,不禁揣摩,他在我面前如此,在他夫人的面前,卻又如何。「拜見」夫人呀。他的妻室。一個尋常秀才的娘子。卻將要成為我無法逾越的高山仰止了。她會容得下我嗎?只為一念纏綿,甘為妾媵。我胸中亦是五味翻騰。

一時妝畢。挽了個驚鴻髻,斜斜插一支珠鳳釵。兩個綠玉墜子在耳上打著鞦韆。身穿寶藍緞心天藍滾邊的小襖,玄色灑繡的裙子。明麗嫵媚的一身妝束。我自知今日我是著意打扮了一番的。論起原由,卻也說不清。只覺今日必須用心修飾自己。攬鏡自視,猶未滿足,又取過胭脂紙向唇上輕印。

如此費心地妝束,我是為了給夫人看,還是為了給相公看?拈著胭脂坐在鏡前,看著自己的生前容顏,竟是癡了過去。依稀似有漫天煙雨,粉一般地靜靜灑下來。他掣走我手中的胭脂。「你已夠美了,無須再打扮。」他立在我身後,向鏡中含笑望我。鏡裏人如花。他是一名尋常書生。他的家在太原城內的一進小院之中。家中除了老母與夫人,只有兩個使喚丫頭,一名小廝,並一個看門掃地的老奴。

他引著我跨入院門。院子裏一株老槐樹,濃蔭蔽日。又有幾棵芭蕉,碧淨如洗。一群小雞在地下啄食。這凡俗人世的景象,我已多久不曾看到過。「娘,我帶紫鳳回來了。」他恭恭敬敬地,站在正屋門前稟道。門開了。我踏入陰涼涼的屋子,竟有怯意。玄色繡花鞋一步步在青石板的方格地上移動。「妾身拜見老太太。」向著八仙桌旁坐著的老人家,盈盈拜將下去。「是紫鳳姑娘麼。近前些,讓我看看清楚。」老太太道。她拎起我的一隻手,摸了摸手心手背的皮膚,又似不經意地提起我的裙擺,眼光投向我的腳。

「倒是細皮嫩肉的呢。腳樣兒也纏得好。」她自言自語道。小時聽家中女僕談論人家買妾的種種,怎麼也想不到應在我的身上呵。陰暗的大屋中,我忽然變得渺小,孤苦無依。船兒漂浮在大海裏,無邊無岸,無可泊留。世上只他是我唯一的親人。我急迫地想拉住他的手,然而知道那是不可以的。

「只是手怎麼這麼涼。也罷了。既是如此,帶去讓你媳婦瞧瞧罷。」我又站在另一間屋的門前。終於拉到他的手。感覺到他的心跳得厲害。屋門輕啟。「娘子,紫鳳來了。」他向屋中朗朗說道。夫人坐在窗扉之下。淡淡的陽光照在她身上。家常穿著淡黃衫子,秋香色裙子,薄施脂粉,豐厚的烏髮在腦後盤成大髻。「相公。」夫人站起身來,襝衽為禮。聽到旁人喚他相公,胸中有異樣感覺——不,她不是「旁人」,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呀。或許「旁人」是我才對。

「鳳兒,還不見過夫人。」「紫鳳見過夫人。」又一次拜下去。我被輕輕地扶起。「妹妹休要如此多禮。今後你我共事一夫,姐妹相稱便是。」夫人語音輕柔。她的手是溫暖的,不似我沒有溫度。我靜靜地望著她。他曾說道:「我妻陳氏,為人賢慧大度。」果真的賢慧大度。不僅賢慧大度,她實是個美女呵。她週身洋溢著深深的寧靜與安詳。歲月靜好,人淡如菊。在她的映襯下,我的豔麗便是淒豔。我從未如此明確地體驗到自己的鬼魂身份。相公是人,夫人是人,老太太是人,丫頭小廝老奴,都是人。而我是鬼。我安靜地崩潰。

我又回到書齋。因為那日老太太說道,他家詩禮傳家,雖是妾侍,亦不可不明不白隨隨便便地進門。家中須得預備預備,選個吉利日子,再擺兩桌酒,明公正道地將我娶進門。所以我回到書齋,等待出嫁。因為已定了婚娶,按規矩成親之前我與他便不好再見面。我獨自在書齋打發著無聊的日子。最早的黃道吉日好似是在十二天之後。我是鬼,無意於人間吉凶。要說凶煞,我自身便已煞到盡。在人類的眼中,還有什麼比一隻厲鬼更凶更可怕。

然我早已決意努力做人。一張畫皮,掩盡百年恩仇。千金小姐,荒墳野鬼,都隨流光滔滔而去。我很沒出息,只想著做他的妾室,侍侯起居。能夠朝夕相見,便是滿足。旁的還有甚可爭呢。但是我不停地想起他的美貌夫人。溫暖的手,嫺靜的眉與眼,在那窗下日光遍灑她全身。她應對我,款款從容,只因她知道自己的穩固。她是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我卻是花非花,霧非霧,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呀。那般的游離無定。

我的魂魄在陰陽兩界的邊緣飄蕩。暗夜中是他給我打開一扇窗,望到人世風景。凡心一點,萌動得野火燎原,不可收拾。像是泡茶的白菊一般。早已死去的枯乾的花,又在水中復活,怒放竟還勝於生時。只因積攢了多少時日萎靡的枯寂呀。浮浮沉沉的花,白中帶有詭譎的淡綠。這便是花非花麼。我飲了一口菊花茶。我已五天沒有見到他。到處都是他的痕跡。這椅子是他坐過的,這茶杯是他用過的。零星瑣碎,點點滴滴,是空階滴到明的滴。我被淹沒。一百四十七年的苦候,不及這五天。

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當真的,我都覺得自己老了。無端疑心,撫摸畫皮的眼角眉梢,可有皺紋?我窮極無聊。脫下畫皮再畫一遍罷。過幾日我便要出嫁了。一個女子一生中最美的一天呵。要多少燦爛,足夠照亮皓首蒼顏的回憶?人皮平鋪在窗下的書案上。墨已研好,青紫色的指爪緩緩提筆。杏眼桃腮,點絳唇。忽然興起莫名的疑懼,如遠處的雷聲隆隆傳來。我沒有可害怕的東西。這定是他心中的恐懼。他怎麼了?

這幾日他一直是春風得意的呀。嬌妻美妾,左擁右抱,多驕傲。男人的虛榮是能夠擁有專屬自己的美麗女人,壟斷她們的絕世容顏,可以用一種漫不經心的口氣說道:「哦,這女人是我的。」穿越同性豔羨的眼光。可是他怎麼了?他的疑懼像是黑夜河水中的水蛇,悄無聲息地遊來。我集中精神,閉上雙目,用力去感知他的心念。

眼前的黑暗中,漸漸現出模糊的隻言片語,扭曲閃爍的字的片斷。怎會。是麼。道士。妖氣纏身。性命不保。是真的麼。道士。死到臨頭。麗人。魑魅。不可能。不可能。文字的殘肢碎片跳蕩交疊,糾結成一團。那條水蛇蟠作一堆,鱗片映閃詭異光芒。我不懂。難道是有人對他說了什麼?什麼道士?難道是,有人從中多言,洩露我的秘密?我深深吸氣,盡力沉澱他的心思。紛亂如麻。只覺那種感覺愈來愈強,愈來愈強,彷彿怪獸步步逼近,噴著咻咻的鼻息。

有大恐懼從天而降,覆蓋了我。到底這是怎麼了?突然之間,恐懼拉至滿弦,忍到無可再忍,我爆發出尖厲叫聲。驀然睜眼。窗外。牆頭上。他。他在那兒,他看到了我。——不穿畫皮的樣子。我不知道他是何時消失的。但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看見我時的臉。天崩地裂。我怔怔地站在那兒。已不會思考任何事情。拿起桌上一面小菱花鏡,剛剛移至臉前,鏡子啪地一聲,裂作千萬碎片,跌滿一地。滿地鋒利的光屑。不堪重拾。我慢慢蹲下來,摸索著地上的碎片,滿滿的兩把,用力緊握。徹骨的疼痛。可我枯乾的雙手並無一滴鮮血流出。畫皮靜靜地攤在案上。我抱著頭蹲在滿地鏡子的碎屑之間。

水月鏡花。鏡子碎了,不會再有花了。天色漸漸地暗下來。我突然站起,匆匆忙忙,披上畫皮。狂烈的思念不可忍耐。不管怎樣,我要再看他一眼。我披頭散髮,跌跌撞撞地,狂奔過黃昏的街市。路人紛紛側目。我要再看他一眼呀——我的親人,我的仇人,第一的,唯一的。人世繁華在我眼前顛倒晃動,紅男綠女,全都不顧,我只要再看他一眼。我守侯了他三生三世的愛與恨,才結成這一段夙世的孽緣。我奔向他的家。天已全黑。仍是那樣安靜的人家院落。靜到沒有一絲聲息。赫然看到,他的屋門正上方,懸著一柄拂塵。

我聽到有誰在笑,笑得很難聽,比哭還要慘厲。好半天才發現,原來是我自己在笑。相公,那道士給了你一柄拂塵來驅鬼麼。我在院子裏癡癡地轉來轉去。我眼中放出火焰,看清黑暗中的一切。我看到他和母親與夫人一同躲在屋中,蜷縮在牆角,瑟瑟發抖。我走近那間屋子。拂塵放出金光,微有些刺目。他突地跪了下來,磕頭如搗蒜。「大仙,求求你放過我吧,求求你,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啊。你放過我吧。」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我仰天而笑。

相公,我來,只是想侍侯你,洗衣燒飯,磨墨添香。求求你大仙,不要過來。放過我吧。他俊秀的容顏因恐懼而扭曲,聲音也已嘶啞。他叫我大仙,他要我放過他。我心愛的男人,我托以終身的夫,跪在地上向我磕頭,額頭破了,一塊暗紅的血漬。我是一生都會待你好的人。你放心。你是我的鳳兒,是我的心頭肉。我怎麼捨得不要你呢。我要你的。但是我要你陪著我呀。鳳兒。大仙,求求你放過我吧。我那樣軟弱地愛著他。只要他一句話,我願意為他做任何事情。他是我終身的倚靠,而他在拚命地對我磕頭,求我不要靠近他。這人世與我,早無任何牽連。只有他是我唯一的親人。然而我卻不是他的親人。

他的親人都在他身畔。一致抵擋著惡鬼。「大仙,求你放過我相公。我們全家感激你一生一世。」夫人也跪下來。我望著她。她才是他的親人。結髮百年的妻。共患難。患難是我。一百四十七年前他害了我的性命。他挖去了我的心。閻王老爺,那張倫挖去了我的心,我要他償還。閻羅殿的記憶,陰陰地侵入。我眼前閃過羅帳裏他甜美的睡態。我輕輕地擁住他。我不要報仇,我不要報仇,那一刻我寧願永不超生。大仙,求求你放過我相公。我忽然醒覺,自我披了畫皮在亂葬崗的小徑上遇到他,直至今日,是整整的一個月。百多年前從他在西花廳第一眼看到我,到他將匕首刺入我心窩的那夜,不也是整整的一個月?

生死簿上血紅的字跡:張倫三世身該當償還秦紫鳳人心一顆。天理至公呵。他要償還我一顆心,而我卻要償還他一個月的相思苦。狂風捲起落葉,在小院中呼嘯。我無力地慘笑。我已不再想報仇,我只想和他做一對平凡夫妻,卻不可以。你當真不願再做人,寧願做一隻厲鬼?你不後悔?不悔。倘若你得不回完整的心,你便永不超生了。我情願。我一定要報仇。閻羅殿上的對話。原來自己說過的話,是不能反悔的。因果流轉,原來大家都只不過是宿命掌心裏的微塵。

不存在任何的自主。三寸長的利爪觫然伸出。我大步走向他的屋子。扯下拂塵,撕得粉碎。撕碎的剎那,拂塵的金光刺入我的雙眼。兩行鮮血自我目中緩緩流下。我已為他,流盡殘存的最後一滴血。無窮無盡的黑暗。我破門而入。直奔他。利爪透胸,一扯,溫熱的血液飛濺得我滿頭滿臉皆是。我感到他心中最後的念頭,竟然是:為什麼會這樣。他不懂的。到死他也不懂。他的心念熄滅了。一切都了結。百年前生死簿上的朱批終得實現。

殺他的時候,我沒有看到他。混沌中,緣盡孽完。摸索到他胸膛裏那顆本應屬於我的心。還似有些微動。溫暖的,柔軟的。呵,有心多好。輕輕地捧起它。它在我掌心熨貼著。我笑了。呼嘯的風聲掠過耳畔。眼前的黑暗之中,看到,一點,一點,如雲開月現——太原府,後衙,西花廳。那個燠熱的夏日午後。小姐穿著杏子紅的單衫,那清俊的少年走過,目光偷偷地投過來——白團扇,那一掩面的嬌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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