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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我的墓在太原城郊。一百多年了,都沒人祭掃,破敗不堪。其實那已經不是墓。早已夷為平地,亂草叢生,還剩有半截石碑,埋沒在榛莽之間。小孩子帶著牛羊在這裏放牧,乞丐在這裏歇息,野狗在這裏大小便。我都忍了。

想當年,我也曾是多麼尊貴的千金小姐呀。蘇州知府大人的獨生女兒,嬌生慣養,腳步不出後花園。綾羅綢緞,玉粒金蓴,杏花煙雨地長大了,偶爾隨母親去玄妙觀上香還願,多少閒人尾隨著,只是近不得身。丫鬟扶出轎子,驚鴻一瞥地進了觀門,還要低垂著頭,不許人多看了一眼。人都說知府秦大人的小姐是西施再世,嫦娥下凡,蘇州城白牆黑瓦水光瀲灩之中,紛紛細細,吳儂軟語傳誦著的美貌名聲。那時節,在閨房門前倚著簾櫳多站一忽兒,丫鬟都要忙忙地扶進屋,怕著了風,再給端上一盞雪耳蓮子羹。那時節怎想得到如今荒郊野外風吹雨淋,清明都沒有一碗麥飯。

十七歲那年爹爹調任太原府尹,坐了翠蓋朱幄車隨著上任來。某個初夏的午後,在後衙西花廳乘涼。太原天氣幹熱,不似蘇州水氣氤氳,嬌養的小姐很是不慣。那日穿了件杏子紅的單衫,頭上隨便挽了個螺髻,並無任何插戴。手中執著生綃白團扇,輕輕地扇著。若有若無的微風。府中年輕的書吏張倫走過西花廳,瞥見小姐。只一眼。團扇嬌羞地掩住了臉,手與扇一般地皓如霜雪。小姐站起身,嫋嫋離去。

一個月後,太原城發生驚人血腥的命案。府尹大人的小姐和貼身丫鬟春芸,深夜被殺死在繡閨之中。小姐的胸膛且被剖開,一顆心,血淋淋地被掏了去。三天後兇犯自首,便是那書吏張倫。供詞中說道,殺死小姐,只因深愛著她。那日花廳一瞥,小姐的倩影從此銘心刻骨,再也拂不去。歸去後茶飯不思,她日夜在心頭,折磨得生不如死。終是在一個月黑風狂的夜裏,攜一柄解腕尖刀摸上繡樓,將梅花帳裏安寢的小姐一刀刺入心窩,都沒來得及叫喊一聲。連帶著侍女春芸,剛剛發出一聲驚叫,便也一併了賬。

兇犯供詞道,明知尊貴的府尹千金永不可能垂青於他,她是天上迴翔的鳳,永瞧不見地上的微蟻。他唯有用這個法子,才得到她的芳心。他跪在堂下,朗朗說道,他本就不想活了,自瞥見小姐的那一刻起,他此生已然斷送,左右是個死罷了。然而他剖去的那顆心究竟在何處,任憑用盡了酷刑,便是不肯講出來。到最後,小姐的屍身下葬之時也是無心的。

張倫被定了淩遲之刑。此案轟動了整個太原城。一直到秋後,兇犯在菜市口伏法之後,街頭巷尾,依舊沸沸揚揚。直至如今,太原城中仍有老人記得當年那件駭人的血案,茶飯閒談,說與兒孫聽。瓜棚豆架下,夏夜乘涼的小孩子,往往駭得小臉兒發白。還說當年出事後,府尹夫人便一病不起。幾個月後也去世了。小姐葬在城郊。巍巍的大墳。漢白玉的碑上朱字殷殷。愛女秦紫鳳之墓。

葬我的時候,母親已病得不能下床。幾個膽子大的侍女,用一幅長長的白綾將我被剖開的身體合攏緊裹起來,然後再給穿上殮衣。我聽得她們私下竊議道,小姐雖則遭此慘禍,臉龐兒卻仍是同生前一般的美貌。

我睡在紫檀木的棺材裏。下葬的那天陰雨連綿。我記得爹爹臉上老淚縱橫。十七年的掌珠,再不能捧在手心。她要獨自永遠地睡在這荒郊了。那繞膝承歡的孩兒,那終日在重門深院之中琴棋書畫詩酒花的閨秀,那美貌名聲轟傳一時老爹爹引以為傲的嬌女,冰冷的泥土和著細雨,從此深埋。

鳳兒啊,鳳兒啊,你長得美貌害了你啊。是爹爹害了你啊。我記得棺木被放入墓穴前,爹爹拍打著棺蓋,不顧身份地放聲大哭。我站在墓穴旁,我都聽見的。爹爹不要傷心,孩兒在這裏。可是我都出不了聲。黑白無常帶著我漸行漸遠,我聽不到爹爹的哭聲了。細雨打濕了我衣衫。他們帶著我急速墜入地府,我扭過頭叫爹爹,爹爹的身影很快就看不見。爹爹,我腔子裏空得難受啊,我的心在哪裡,我胸口好疼,爹爹,救我啊。黑暗籠罩過來,嗚咽的風聲在耳邊掠過。黃泉路上,我在無常的鎖鏈下哭泣。

我在枉死城中被關了多久,我也不記得了。此地無晝無夜,終日昏黃,陰風慘霧的,我不能計數過了多少日子。但好像並不很久。白綾緊緊地裹在身上很難受。我很無聊,唯有終日細看我的殮衣上那些鮮豔的刺繡以打發光陰。爹爹替我準備了最好的殮衣,繡工異常精美,然我再也不是從前那個深閨刺繡的大家千金。

原來生前死後,我都是那麼的無聊。最大的痛苦是一腔虛空。那種空蕩的感覺綿綿不絕,比當日一柄尖刀直刺心窩的巨痛更加難耐。我恨極那個殺了我的人。枉死城中昏昏然不是日子的日子蕩漾過去。終於有一日,我被提出來。穿過灰色的霧氣,牛頭和馬面,一左一右地將我架到閻羅殿前。兀那女鬼,你雖死於非命,那殺害你的人今日亦已伏法。一命償一命,他今已為你抵命,恩怨既已結清,你可速去轉世了。

稟閻王老爺,小女子死得冤枉,我不甘心。我跪在殿前哀哀地申訴。閻羅王遠遠地在殿上,影影綽綽的一個巨大的黑影,我看不太清楚,只聽得他重重地拍了一下驚堂木。呔。大膽女鬼,張倫已遭淩遲,此刻他正在黃泉路上向此而來。殺人償命,冤孽已解。休得多言,速速去轉輪台邊投胎便是。稟閻王老爺,我不願投胎。我實是不甘心哪。你遷延在此,尚欲何為。我不甘心。我沒有心。閻王老爺,那張倫挖去了我的心,我要他償還。

兀那女鬼,休要多事。你再世為人之後,自會重又有心的。稟閻王老爺,我與那張倫無冤無仇,他卻活活地將我殺害,還掏去我的心,令我死無全屍,令我死不瞑目,令我長受胸中無心之苦。此仇此恨,小女子刻骨難忘。除非他將心還給我,否則我永不甘休。我伏在閻羅殿上苦求。忽見黑白無常一陣陰風,帶上來一個血人。這人已被分割得七零八落,幾乎只剩一具鮮血淋漓的骨架子,上面粘連著些許殘肉。那些支離破碎的皮肉垂掛在骨上,搖搖欲墜,從肋骨間看到他裏面的心肝腸肺亦已殘爛不堪。這骨架一路滴著黏膩的鮮血上殿來,身後留下長長的一條血路。

犯人張倫帶到。有鬼卒高聲稟道。從他進來的那一刻起,我便猜到他便是那被淩遲的張倫。他在陽世剛剛受刑而死。千刀萬剮的淩遲之刑。極刑。這具模糊的血骷髏跪下來。跪在我身旁,只不過一丈之遙。他扭頭向著我。他的雙眼已被挖去,但是他一直將那兩個血窟窿定在我身上。他在用挖去了眼珠的眼睛看我。灼灼的血光。紫鳳小姐。他的舌頭也已被割去。從他一塌糊塗的胸腔裏,發出模糊低沉的聲音。他在叫我。突然之間,我感到恐懼。雖然我自己也是鬼。我望著這具滴血的骷髏。他沒有眼睛,卻看到我。他沒有舌頭,卻呼喚我。

驚堂木的聲音在陰森的閻羅殿裏迴盪。堂下跪的可是張倫的鬼魂。閻王老爺,是我。兀那犯人聽了:你在陽世無故傷了秦紫鳳的性命,然按人間律法你已將性命相抵。如今你二人無恩無怨,兩無牽涉,按理本應命你二人各去投胎才是,但適才秦紫鳳向本王提出要你償還她的心,否則她便永不甘休。此刻你怎麼說。閻王老爺,紫鳳小姐的心已被我吃了。我渾身一陣寒顫。我的心,被他吃掉了?我感到白綾緊裹的空虛胸腔裏一陣巨痛。心已經沒有了,還會心痛?

大膽犯人,竟敢同類相食。我殺死紫鳳小姐的當夜,便將她的心吞入腹中了。如今我無法還她。他將沒有眼珠的眼窩望定我。血光灼熱。突然間,只剩枯骨的手伸入自己的胸腔,將那顆支離破碎的心生生地拽了出來,捧在手中。紫鳳小姐,我只有將自己的心償還於你。只剩枯骨的手捧著血肉模糊的心,伸向我。血,一滴一滴,在寂靜的閻羅殿上,聽得見滴落的聲音。很慢很慢地,滴答,滴答。我忽然想吐。

閻王老爺,這顆心已經被淩遲了,我不要。他拿走我的心時,是完整的。我也要得回一顆完整的心。這樣的償還不是公平的。血骷髏匍匐在地上,長長地伸著手。我感到他眼窩中的灼熱血光變得悲涼。依你那便如何。我向閻羅王深深地拜下去。我做了一個決定。人們很容易遺忘過往的事情。當年我的慘死轟動全城,如今已無人知道我埋在哪裡。雖然這件事仍是一個古老的恐怖傳說,在城中流傳。自從爹爹死後,我的墳墓便無人照管了。

石碑只剩半截,三個字:鳳之墓。湮沒在蔓草荒煙之間。我作為一隻厲鬼,流連在這裏。等待。等待該來的一切。當日在閻羅殿上,血骷髏被牛頭馬面押去轉輪台投胎。他一直回頭望我。他一直在叫喊。紫鳳小姐,我會還你的,我一定會還你的。我獨自留在閻羅殿。兀那女鬼,你可想好了。你當真要放棄轉世的機緣麼?我想好了。你可知孤魂野鬼處境淒涼,無可依棲?我知道。你當真不願再做人,寧願做一隻厲鬼?你不後悔?不悔。倘若你得不回完整的心,你便永不超生了。我情願。我一定要報仇。那麼你走吧。

一陣狂風將我捲走。我再也不是那個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美女。我的面孔變作慘綠色,目光如焰,長長的獠牙如鋸。厲鬼的樣貌從來都是無可選擇的。我成為遊蕩墟墓之間等待復仇的厲鬼。當日在閻羅殿,我要張倫的鬼魂去投胎,重新做人。我要再遇到他,也將他的心完整地挖出來。如此我腔子裏空虛的巨痛才能停止。按照判官的計算,我要到一百四十七年六個月零二十八天後,才會再遇到張倫的第三世肉身,才可以復仇。所以我一直在等待。墓地裏其他的鬼都不敢接近我。我知道我的樣貌太可怕了。

沒有月色的深夜裏,我在城郊的小河邊臨流照影。週遭的動物和鬼魂紛紛走避。樹上的夜梟見到我,淒厲地長嚎一聲,沖天飛去。那個杏花煙雨裏粉妝玉琢的姑娘哪兒去了。百多年風霜雨雪的孤寂呀。誰能夠瞭解一隻沒了心的厲鬼的寂寞。如今是那第一百四十七年六個月零二十七天的夜裏。我獨自坐在我的墳墓之上。今夜月光明亮,照見我可怖的形貌。方圓十幾裏內,都沒有生靈。我執著彩筆,細細描畫——在一張人皮上。這是一個三日前入葬的女人的皮。她的身量高矮同我活著時差不多。我剝下了她的人皮。

人皮是軟軟的一張,半透明的白。沒有眼耳鼻口。一片空白。我必須細心描畫。它對我來說很重要。沒有它,我根本無法出現在陽光下。明日張倫的第三世便要來了。今夜我必須把一切都準備好。淒冷的月光刷白了這片亂葬崗。遠近多少高高下下的墳堆,似波浪起伏。草都映成發藍的銀色。有碧綠的磷火在其間飄來飄去。我將人皮平鋪在地上,一筆一筆,細細地描。就像百多年前在湘簾低垂的繡閨裏描花樣子。一時間恍惚的幻覺蕩漾開來。彷彿還是在蘇州的家裏,明窗之下,花梨木的几案上鋪著素綢,纖手執著兔毫筆細細描畫一朵半開的芍葯,腕上的玉鐲輕輕地蕩。春芸在一旁伺候著。蘇州城誰不知秦大人家的小姐雅擅丹青。花樣子,都用不著比著圖樣兒,自己便畫出來。深閨晝長,曾畫了多少的花,多少的鳥,多少的仕女……

仕女。月光下我看到自己枯乾的長長指爪握著彩筆,人皮上一點一點地現出了眉目。眉似春山,眼如秋水,櫻桃口,似有若無的淺淺笑靨……那雲鬢花顏。曾傾倒了整個蘇州城的容貌。每一筆下去,空空的腔子裏一陣傷痛。沒有心,疼痛找不到著力點,便擴散到全身。火紅的眼眸裏射出光焰。我無淚可流。自從化為厲鬼,我便再沒掉過眼淚。眼睛裏日夜燃燒不停的火焰早已將淚水煎熬淨盡。

亂葬崗上,我畫著自己的舊日容顏。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這樣地美麗過的呀。忽然想起那時候背著人偷看《牡丹亭》。那杜麗娘,遊園驚夢,夢中的片時春色使她日漸瘦損,在幽閨自傷自憐,畫下自己的容貌。……輕綃,把鏡兒擘掠。筆花尖淡掃輕描。影兒呵,和你細評度:你腮鬥兒恁喜謔,則待注櫻桃,染柳條,渲雲鬟煙靄飄蕭,眉梢青未了,個中人全在秋波妙,可哥的淡春山鈿翠小。

彷彿又聽得婉轉清亮的昆曲繚繚繞繞。那時我有心的,一曲牡丹亭,曾經暗暗地萌動了多少旖旎心事。深閨刺繡,繡到鴛鴦,也曾黯然顰眉,停針不語。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可是我的心呢?我的心呢?我陡生恨意。我還不及杜麗娘。我還沒來得及有一個可以為他相思,為他憔悴的人,便被一把尖刀生生地刺入心窩。韶華如花,還未綻放便遭摧折。我多慘,甚至不給時間讓我愛上某個人,青春便戛然而止。然後是一百四十七年仇恨煎熬的孤獨歲月。我看著自己鳥爪一樣的手。青紫色的,指甲都有三寸長,尖如利刃。

月落西山。黑到盡頭的黑暗籠罩過來。那種寂靜比死還要死寂。片刻之後,東邊的天開始一點點地發白。我站起身來,人皮刷地一下,披掛了全身。就像蓋在一個睡著的人身上的錦被,遮蓋了底下的噩夢。藕色衫子,淡綠的百摺羅裙。白緞子的鞋尖上繡兩瓣海棠紅。頭髮鬆鬆地挽了個墮馬髻,插一支金步搖。我滿意自己的幻象。一百多年過去了,所幸我還知道時世妝。不致太過過時。我在通往墓地的小徑上踽踽獨行。負著個白底藍花的包袱,纖細的腰身,力所不勝地,微微趔趄著腳步。

我知道他一定會來。這是一百四十七年六個月零二十八天之前在閻羅殿上便已註定了的一條路。天色濛濛地亮起來了。晨霧間,遠處現出淡淡的一個人影。細高的人影,一襲青衫。他迎面而來。我輕輕地咬著下唇,猙獰地笑了。不過在凡人的肉眼看來,我的笑容會比清晨綻放的薔薇更嫵媚。終於。終於。終於。狹路相逢。在擦肩的瞬間,我看清他的容貌。我曾見過他三次。一次在後衙西花廳。一次在我的閨房。一次在閻羅殿。

清秀有禮的少年書吏。手持尖刀的兇徒。血肉模糊的骷髏。彷彿也是半透明的人皮一般,在我眼前一張一張,重重疊印。透過這些映像,我看到這青衫瀟灑的書生。是他。一百四十七年六個月零二十八天。他來了。我站定在那兒,微微回頭。他也正在回頭望我。我們相距不過尺許。紫鳳小姐,我會還你的,我一定會還你的。那具骷髏被拖去轉輪台的時候喊道。是麼。我冷冷地笑了。牽動畫皮的唇角,流瀉出來的卻是不勝的嬌羞。在清晨的風中,我的羅袖與他的袍角一起飄動。細霧微嵐裏,這宿命的定格。

我在他的眼睛裏看到驚豔的表情。僅是驚豔,並無其他。他當然已不認得我。他已經喝過三次孟婆湯了。怎會還記得我。儘管百多年前他曾為我而死,刻骨銘心——刻骨銘心,可是他的骨與心都換過三次了,早都不留任何痕跡。他有一顆完整的心。我想著。感到胸腔裏劇烈的飢餓的空虛。那張著大口等待著的急迫。我必須控制自己的表情。遂低下頭,做弱不禁風狀。我敢肯定他已被我吸引。

果然他先開言道:「小生失禮了。敢問姑娘為何這麼早便一個人在此荒郊之地獨行?」我煙鎖愁眉,宛轉地長歎一聲:「相公也不過是個過路之人罷了,便是告訴了相公,相公也不能解我憂愁。又何勞您相問呢。」他雙眉一揚,現出當仁不讓之神色:「姑娘有何憂愁,不妨直言。或許小生可略盡綿薄,定當不辭勞苦,為姑娘解憂。」我轉過頭去,黯然道:「妾身命薄,只因父母貪愛錢財,將我賣入豪門為妾。夫人對我十分嫉妒,朝打夕罵,實是不堪忍受。因此我逃了出來。逃亡之人,心慌意亂,不辨道路,不覺間便走到了此地。妾身亦不知此是何地,還望相公告知。」

我在他眼中看到喜悅的光芒。然而他卻歎息道:「這裏是太原城郊,一片荒野。不怕姑娘受驚,這條路乃是通往亂葬崗的。姑娘既是逃出生天,試問可有去處,小生願護送姑娘前往。」原來他的喜悅是偷偷的。「我是個逃亡之人,哪兒有什麼棲身之地呢。說不得走到哪裡算哪裡罷了。」我語聲哽咽。只遺憾流不出眼淚,否則便更加逼真了。饒是如此,已贏得他心緒大亂。他已控制不住自己的喜悅。

「寒舍離此不遠。既然如此,姑娘若是信得過小生,不妨枉顧。」「這……」我抱著包袱,搖搖欲墜,一隻手扶上額頭,險些兒昏暈。他及時地扶住我。順便接過我的包袱。我半躺在他的懷抱之中,星眸微睜。這是一場等待了一百多年的戲。如今終於開幕。我在做戲,難得他竟與我配合得天衣無縫。好一場佳人落魄,才子相救。「姑娘的手好冷。不如我們速速去我家,姑娘也好喝口熱水暖暖身子。」我感覺到他的溫度。他握著我的手。我是在做戲,我是來索命的厲鬼,我來,是為了要取他性命的——然而,生前死後加起來一百六十四年間,這是我第一次被一個男人抱在懷中呀。那一世裏他剖了我的心,卻不曾抱過我。我聞到他身上的氣息。乾淨而溫熱的氣息。

他是第一個握住我手的男人,儘管隔了一張人皮。我發現自己的手在他的手中顫抖。「姑娘的手真的好冷。倘若再不趕快暖和暖和,只怕真要大病一場了。」他在耳邊溫存地說道。我是鬼,我的手當然是冷的。你已死到臨頭了,還在憐香惜玉,當真是……可笑……之極……如今他離我這麼近。他的胸膛就在眼前。只要伸出指爪,一抓,便可以了。然而眼裏只看到他的容顏。他的話聲象夜風在耳畔拂過。

我的手發抖。利爪,竟然伸不出來。這是怎麼一回事。我竟然真的開始有些兒昏暈起來。他的家地方不大,卻整潔。一進門,他便忙忙地扶我在椅上坐下,又泡一杯熱茶來。明窗淨幾,四壁皆書。室中卻空無一人。「王相公家中何以並無人口?」原來他這一世裏姓王。「這裏是我的書齋。」他殷切地望著我。「茅簷草舍,不免委屈姑娘了。」「王相公太客氣了。」

「倘若姑娘不嫌棄,便將就在此住幾天,再作打算不遲。姑娘你看如此可好?」「落難之人,哪裡還有這許多挑剔的。妾身女流之輩,有甚見識,一切全憑王相公替妾身做主了。」 「豈敢豈敢。」在這靜室之中一男一女彬彬有禮地相對。他是我追尋了三生三世的仇人啊,怎會是這樣呢。在我與他之間,茶煙靜靜地繚繞上升。

我望著他清秀的臉孔。一百四十七年前他已被註定了是我的獵物。他的心肝早晚是我口中之食。他逃不脫的,這是命。判官在生死簿上硃筆註明了的:張倫三世身該當償還秦紫鳳人心一顆。突然之間,我空洞的胸膛裏感受到在他腔中突突跳動著的那顆熱騰騰的心臟。怎會這樣,難道是因為那顆心註定了早晚要安置在我腔中麼。

我感受得到他心中的驚喜,不安,與慾望的暗湧。在我的胸中感受到他的心事。這便叫做心心相印麼,多可笑。他是我夙世的冤家呵。我的指尖在輕微地抖動。利爪似要透皮而出,卻總是出不來。纖纖素手端著青花瓷杯。我飲茶。一百四十七年來落腹的第一口人間煙火。空腔中漸升起嫋嫋的柔情,共茶煙一同繚繞。這柔情是他心中的,還是我的?我分不清了。畫皮裏面的厲鬼,驀地軟弱無力。

從前家宴時爹爹召來戲班。如今我又聽到有人宛宛轉轉地唱著那牡丹亭,盪氣迴腸的昆腔,穿越三生三世的時光,穿越百多年的厲鬼生涯,穿越夙孽舊恨生死之仇,細細地飄來。偶然間心似繾,梅樹邊。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彷彿我又回到當年。那個嬌羞的鳳兒。流光飛逝,眼前只有這個人。

這是他書齋的內室。天然幾上供著一盆菖蒲。牆上一軸潑墨山水。籐床紙帳。有兩卷書被隨便拋在桌上。他將我的包袱放在椅上。「姑娘且在此處安寢罷。」驚覺他的呼吸就拂在鬢邊。我感覺到他的心跳得急迫。忽然間我竟無端端地害怕起來。錯了,該害怕的是他呀。倘若你得不回完整的心,你便永不超生了。閻羅王說。我不能再遲疑下去。雙眸之中,血紅的火光一閃。我閉了閉眼睛。就讓註定的一切發生吧。我的利爪從染了鳳仙花汁的指甲底下悄悄地伸出來。忽然他握住我的手。我一驚,剎那間指爪簌簌地縮回皮囊。四手交握。他在我身後輕輕地環抱著我。我感到巨大的慌亂,像蜈蚣的百腳,細細地,而又飛快地,爬過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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